正月十五,刚过晌午,一阵闷雷响过,清河县内,下起了雪。雪粒子扑簌簌打在路上行人的棉袄上,化出一滴滴湿韵。 这场雪来得突然,上午还晴得大好,一阵妖风刮过,昏黄的云彩将天遮得严实,雪随即洒下,洒得人措手不及。 元宵佳节,自古以来都是热闹非凡的。这一场来着不善的雪,将人们的热情打得七零八落,清河县内,集市散了场。县内的,拖着一串孩子回了家,周边乡村的,赶紧雇车回了家,本打算挣个盆满钵满的摊贩,也赶紧草草收了摊。集市里一阵兵荒马乱,孩子的哭闹声,成人的咒骂声,牲畜的低吼声,乒乒乓乓,吵得脑仁疼。 西街的集市热闹着,东街就相对安静了。清河县的西街多是县底下的穷人们消遣购物的场所,东街则是服务于县内的上层人士,面对这场突袭而至的雪,东街上的人显得体面多了。 体面人面对大雪临危不惧,是因为他们有所依仗--口袋里的金钱,金钱可以买来保暖的衣衫,滋补的汤药,温暖的商铺的入场券。东街上基本没有摆摊的商贩,多是独立的店铺,店铺内温暖如春,生怕冻着财神爷。 悦来茶馆就坐落在东街上,县内的贵人没事就要在茶馆内喝顿茶,吃些点心,打发时间。因这场雪,悦来茶馆已经爆满,乐坏了茶馆的掌柜。 “真是怪,多少年没这么大的雪了。”悦来茶馆里客人饮着茶,皱着眉,发着牢骚。雪下了将近一个时辰,依旧不见小。茶馆被挤得满满当当,空隙里塞满了加座,门边还杵着一群乞丐,屋内味道确实不太好闻。 “可不是嘛,刘老爷你也在这儿?”一戴着瓜皮小帽,身材矮小的老头弯着腰,一脸谄媚。 “别提了,上午天还大亮着,我就想着出来逛逛,谁知道,雪忽然下起来,只得在李老板这里躲躲雪了。”被称为刘老爷的客人一身深色长衫,头戴色呢子礼帽,桌角还放着一根文明棍,中西结合在他身上可是体现得彻彻底底。他说完朝着柜台方向拱了拱手,向茶馆老板道了声谢。 茶馆内热闹异常,虽窗外雪花飘舞,寒风凛冽,屋内倒是热闹,众人寒暄之声,挤满了整个大堂。 忽的一阵雷鸣似的声响,打断了人们谈天的雅兴。 “怎的还打雷?”一位年轻的客人吓了一跳,不由轻声嘟囔。 “不像打雷,既没有闪,又再没有声。是不是谁家的房,被雪压塌啦?”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先生推测。 “张先生说得有理,雪下得如此之大,压坏房屋是再自认不过的。不过这条街上,住的皆是钟鸣鼎食之家,房屋塌了再修就是,可千万别伤了人啊。” “此言极是,听响声来自西北方向,莫不是魏府?” “魏府老爷可是咱们这里出了名的大善人,还是派个人去瞧瞧,有什么事咱也略尽绵薄之力,如何?”一白头老翁捻着胡须,扬声说道。这人看上去是有威望的,众人齐声应是,派了个腿脚灵便的年轻人去。这年轻人冲进雪里,一会儿便跑远了。 魏家是正经的书香门第,祖上出过状元,现如今魏府的老爷魏之言是前清的举人,一贯乐善好施,每逢初一便在大门口向穷人施粥派银,积了好名声,清通县人无不感恩于魏家的高义。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门帘被掀开,一阵寒风刮至屋内,众人打了一阵寒颤。原来是年轻人回来了。他快步走到最里白头老翁那一桌,说:“钱家爷爷,是魏家花园的亭子塌了,幸亏人全躲在屋里,没伤着人,您老放心吧。” “既是没砸到人,也算万幸了。”老翁叹了口气。 “这莫是什么征兆?”有人小声向同伴发问,不巧的是正好赶得大家齐声沉默,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赵四儿,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快收回去。魏老爷可是大善人,积了多少阴德!他若出事,那不是老天爷瞎了眼?”一头发斑白的老人裹着件破袄斜靠在门旁道,想是受了魏家不小的恩惠。 “我就是猜猜,为何别人家没事,就他家出事了呢!”那人被老头一顿数落,面子上十分挂不住,语气也硬了起来。 老人想要冲过去与那人撕扯,那人也不依不饶,周围的人把两人围住拉开,低声劝着。茶馆老板也出来打圆场:“两位都歇了吧,这天灾谁也比不过去。想当初,我这茶馆,还曾差点被雷劈了呢,这我不是还好好的开着我的茶馆呢嘛。两位歇歇神,我给你们续杯茶。” 钱老翁也劝和众人,大家在同一处躲雪是缘分,能退一步就退一步,若在前朝,怎会出现这样的事,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钱老翁年纪大了,说话实在邋遢,等李老板分别给两人递了热茶,钱老翁依旧陷在前朝的回忆中。茶馆内众人十分熟悉他的为人,懒得听他的长篇大论,早就三两作一堆,谈天说地去了。 魏府里颇有山雨欲来之势,对外说是没砸到人,可祠堂里摆得一排尸体让人忽略不得。祠堂里共四具尸体,一具小的放在堂前,三具大的放成一排,各个血肉模糊,不忍细看。 小的是魏老爷不足五岁的女儿豆姐儿,蹦蹦跳跳的小家伙,正在房里午睡,一个□□兰的丫鬟守在一旁。谁知,房屋垮塌,将两人埋在砖石横梁之下,魂归西天了。剩下的两个丫鬟叫夏禾,桂枝,正在午睡,也被压在房下了。 豆姐儿是魏老爷与三姨太生的孩子,从小娇养着,捧在手心里,谁知竟遭了这场天灾!三姨太跪伏在豆姐儿尸体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咒骂老天心狠的时候,能囫囵说一句,剩下的就是支离破碎地自责。三姨太以往的盛气凌人在哀恸的哭声中,彻底被原谅了。厅下的丫鬟婆子们陪着轻轻啜泣,吊着眼泪。 魏老爷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身厚实喜庆的长衫马褂,还未来得及换,清瘦的身体在锦衣华裳中佝偻着。狐皮小帽底下的脑袋光溜溜。魏老爷不喜民国以来的做派,舍不得他那辫子,于是乎剃了秃瓢,作为对现实的妥协与反抗。当然,冬天顶着锃亮的脑袋,就泛着傻气了。他此刻内心十分凄凉,想他一辈子乐善好施,却一生坎坷。 魏老爷少有才名,饱读圣贤之书,一心奔着科举考试,期盼一举夺魁。可谁知,05年突然废除了科举考试,接踵而至的是父亲一病不起,缠绵病榻近一年后驾鹤西去了。祸不单行,他的母亲整日忧思,身体不复康健,在魏老爷成亲后不多时也去了。魏老爷便恨上了近代的那些“玩意儿”,整日盼着“光复正统”,私下里还资助过张勋“匡扶正统”。 魏老爷陷入了回忆之中,面色不虞,哀戚与恨意交替出现,底下的人压根不敢说话。窗外寒风裹着雪粒子,刮着人的皮肉。厅内虽燃着炭盆,依旧阴森可怖,刮得人的骨头疼。 立在魏老爷旁边的杜管家眼观鼻,鼻观心,耐心等候着魏老爷的命令。他服务于魏家五十多年,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不擅自替老爷做任何决定。他时不时打量厅内其他人的表情动作,寻摸着事情的原委,活了六十多年,他每条皱纹里刻着精明。 坐在西首第一把椅子上的是魏夫人,她比魏老爷大五岁,第一任丈夫早夭,魏老爷是第二任丈夫。她已过五十,锦衣玉食地温养着,面容上还能寻着一丝青春时的动人。魏夫人望着魏老爷,那是她的天。她眼含泪光,嘴唇微微颤抖,生命的无常让她彻底怕了。她还有个女儿,叫毓秀,不满十六,正是最好的年纪,若被地府要了去,她立马也下去陪她! 魏老爷叹了口气,脊背更加佝偻,面容更加憔悴,他缓缓问道:“旭升,你看着给料理后事吧。把豆姐儿埋进祖坟边上,怎么着也不能坏了规矩。至于三个丫头,看看家里有什么人,给些抚恤的银两吧。” 杜管家一一应下,脑中自动把银两换成银元,毕竟,魏老爷这辈子停留在清朝梦里出不来了。 三姨太听后,当即愣在地上。等她反应过来,魏老爷已经抬脚走了,她只能抱着豆姐儿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喊一声:“老爷!” 这一声“老爷”,用尽了三姨太全身的力气,喊完她便晕了过去。这一声,穿透了层层院墙,穿不透魏老爷冷凝的心壁,却传到了毓秀的秀楼里。声音虽衰弱地近乎蚊哼,依旧让毓秀的心扑腾跳起来。 毓秀在绣楼里心神不宁,只丫鬟琴月陪着。她想去前院看看豆姐儿,但闺阁女眷在自家也不得自由。她握着早已凉透的茶杯,喃喃道:“豆姐儿,最精灵可爱不过。今天我还教了她一首唐诗呢。”说着,眼圈泛起了红。 秦月见状,赶忙半拥着毓秀,安慰:“生死有命,二小姐先去了,是攒着下辈子呢。” 毓秀并不赞同秦月说得话,只勉强勾了勾唇角,道:“你也不用安慰我,我倒觉得她是解脱了呢,你看我过得日子。年龄越长,越不得自由。想起来,还是五岁之前的日子顺心,想去哪去哪,想怎么玩怎么玩。”说完,毓秀便轻轻啜泣起来,眼泪晕进了帕子。 “小姐,别伤心了。自古以来,大家闺秀都是这样,这才是有世家底蕴的象征呢。”秦月搜肠刮肚,寻摸出几句话安慰自家的娇小姐:“小姐,我给您换杯热茶吧。凉茶喝了不好。” “你说的话你自己也不相信,还想我信。你看我的那些姐妹,那个家境不殷实,怎么人家就接受了新思想,可以到处去逛?”毓秀话说出口,便后悔了,只得又说:“我也不是埋怨,各有各的命,也许嫁了人就好了。我是替三姨太伤心。豆姐儿没了,最伤心的可不是未亡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不好受。” “小姐心善。我还记得三姨太那盛气凌人的模样,说不定就是她不积德,才害二小姐夭折了呢。”秦月十分看不惯三姨太,三姨太没少为难院子里的丫鬟们,见哪个丫鬟有姿色,便要把哪个丫鬟赶出府去。 “秦月,慎言。唉,三姨太也是可怜人。我知晓你看不惯她的做派,但你就不要说了。”毓秀望着秦月,三姨太是讨人嫌不假,但失去孩子的母亲更令人同情,还能为她找出一二理由来。 “是。”秦月不情愿地答了,她拎着水壶,跑到门边道:“小姐,我去打壶热水。现在前边肯定乱得很,说不定就顾不上咱们这里了。” 秦月出了门,屋里只有毓秀一人。天色渐暗,屋内采光不好,光线照过窗子,只余下朦胧的光圈,勾勒出家具的黑影。毓秀心里害怕,寻了火引子,点燃了蜡烛,在外间屋子坐了。她觉得光线不亮,又扎下簪子,拿着尖端,来回拨弄烛芯。 “毓秀,我的乖儿!”门外风雪中,一顶气死风灯透过窗纱,渲染出一片红亮,微胖的身影向屋子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