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荣不会背叛我的!”裴春生激动地叫了起来,以至于牵扯到了伤口,呲牙咧嘴了一阵,咳嗽两声,这才缓缓道,“我和冬荣是兄弟啊,兄弟是不会背弃兄弟的。爷爷您也瞧见了,外面给我举办葬礼,冬荣哭得最伤心。”
裴天煜嘲讽道:“你果然还是个孩子。”想了想,裴天煜又觉得自己应该在日后慢慢改变裴春生的观念,当务之急应该是让他心悦诚服地跟着自己,于是道,“那你说,应当怎么办?”
裴春生笑着道:“冬荣喜欢什么,就给他什么。他喜欢做一个闲散公子,整日游山玩水,那便放他出去,与他银钱。他喜欢入朝为官,为国家谋事,那便教他朝堂政务,让他从政。我做了大官,和祖父一样有很大的权力,有很多人敬仰,就可以保护冬荣不被别人欺负。”
裴天煜应付地点点头:“就按你所言来。等你位高于顶,裴冬荣如何,还不是你一句话地事情。”
裴春生笑得兴奋,他为自己能够保护裴冬荣而感到开心。他没有办法改变祖父和父母对裴冬荣的忽视,但是可以加倍的在乎他、爱护他、保护他,祖父和父母不能给裴冬荣的,他可以给。这样一来,裴冬荣就不会再躲在角落里哭了吧?
裴天煜回神,却见裴生也是笑着,一如当年,笑着。可是当年的裴春生笑得单纯,眸子的灵动和澄澈,让人一眼就能望进他心里去,如今的裴生笑意凉薄,那一对淡漠至极的眸子,像是空灵,像是幽暗,又像是高深莫测。总之,现在的裴天煜,再也不能看透裴生眼底到底是什么情绪,也看不到他在想什么,心中是什么打算了。
“……祖父怎么不说话了?”裴生问道,“祖父当年答应的好好儿的,如今怎么又出尔反尔了?”
裴天煜脸色冷下来。裴生说的没错,他是反悔了,他准备杀了裴冬荣。
他怎么也想不到,烂泥扶不上墙的平庸孙子,却能有朝一日掌握了裴家权力,还成了族中长老支持的对象,更没想到这个逆孙会站在陆曜他们那边。这些变动都是他没有想到的,所以他准备杀之而后快。
更何况,只有裴冬荣死了,裴天煜才能将这个“新的”孙子搬出来。他都想好了,裴生会是自己那个不争气的长子,在外面生的私生子,却一直跟在裴冬荣身边贴身服侍,也算是受了他的熏陶。族中那些老东西再怎么不满意,也会碍于自己的面子和裴生的能力,应允这件事。
“祖父又不说话了?”裴生有些不耐烦了,“我还以为您会辩驳一二,至少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呢。看来我高估您了。”
裴天煜心中突然有些发怵。几十年了,他几十年来何曾对别人发怵过?如今对着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却是冒了冷汗,实在是让他难以置信。可是他的敏锐和第六感是不会出错的,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自己能拿捏住的孙儿裴春生了。
裴天煜突然一惊,他一瞬间想到了裴春生方才说过的话:“早年姑姑的事情就已经让我知道,祖父是多么冷血的一个人”。早年,姑姑的事?说的是哪件事?
像是看穿了裴天煜的心一般,裴生突然开口:“你知道我在做裴春生的时候,唯一一次挨骂,是因为谁吗?”
裴天煜没有接话,但是继续看着他,而裴生也没指望他说话,直接继续道:“是因为姑姑。那时候姑姑已经是皇后了。”
“我对姑姑了解不多,却也见过几次,可是那几次的差别之大,连年幼的我都记忆深刻。”裴春生道,“先前几次见姑姑,她意气风发,连父亲都被她压过一头去,而且听闻她的功课,比父亲叔叔他们都要出彩。可是后来,她萎靡不振,似乎大点儿声叫她她就会受到惊吓。”
“可是后来我和冬荣入宫,因着我多吃了一块糕点,姑姑便斥责了我,一点儿情面不留。她没有因为我是裴家长子长孙就纵容我,也没有因为我当时名噪一时就顺着我,而是因为我在这件事上欺负了冬荣,便责罚了我。”
“那个时候我便知道,姑姑和她所表现出来的样子,根本不一样。她应当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应当是那个功课第一的女子。于是我有意无意地打听了不少关于姑姑的事情,却在之后几年,成了裴生之后,才将她在裴府的人生拼凑出来。”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祖父的心,是捂不热的。”裴生自嘲地笑了笑,“可我还是想要试试。”
“我顺从您,服从您,听从您的教导,从您身上学到在旁人身上远远学不到的知识。也为您做事,监视冬荣也好,暗中做些手脚也好,我都唯命是从,只求您能履行当年的诺言,让冬荣做他想做的事情。”
“先前您确实做得很好,可是当您放任年国舅杀害我娘亲,嫁祸给冬荣的时候,我就知道,先前不过是因为您还没到了需要动他的时候,一旦有需要,您可以马上将冬荣送出去!”裴生咬牙切齿,“就算是别院,也是裴府的别院,里面住的,还是知晓当年真相的我娘亲,戒卫之森严可想而知。又怎么会发生被屠杀满院的事情?”
“裴府每一个能直接接触到主子的下人,都是您和父亲亲自挑选的,就算愚笨一点,也绝对忠诚,这是入裴府当差的基础。那么又怎么会发生十四个下人同时被收买,同时叛变的事情呢?”
“若不是因为您暗中推波助澜,年国舅怎么可能得手?”
“而您那样做,只是因为知道年国舅要对裴家下手,又知道这是一个将年家和贾家推向风口浪尖的好机会,不肯放弃,却也不愿意让人家伤及你的砝码。所以你推出了我娘一个知晓当年秘闻的疯女人,和冬荣一个在你看来一点儿用都没有的孙子。”
裴生的语气很平缓,说这些的时候,就像是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可是只有裴天煜知道,这些看似平淡的语句下面,暗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这件事发生在几年前?裴天煜自己都记不清了,裴生竟然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看穿了自己,却仍然佯装不知,在他铺设的路上心安理得地走着。裴天煜一下子就明白,裴生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他不是什么裴天煜二代,他比当年的裴天煜更高明。
而可笑的是,裴天煜还一直觉得裴生深受感情牵绊,一直想要斩断裴生和裴冬荣的关系,让他不受感情所累。可是如今看来,裴生对培养自己长大的裴天煜,却是一点儿感情也没有。裴天煜之前待他不薄,按理说也该是有一些祖孙情的,可是当裴生知道裴天煜如此对待裴冬荣之后,他却只是平平淡淡地转变了自己处理事务的方法。
理论上的失望、争论、质问都没有发生,甚至于他仍然能在裴天煜身边,安分守己,没有一步行差踏错。这样的人,哪里需要斩断感情?他本就凉薄!
他本就凉薄,却唯独对裴冬荣,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裴天煜一下子慌了,他知道自己看错了人,也走错了路,于是连忙道:“如今还不算迟,冬荣不是被你送走了吗?祖父答应你,以后绝对不会动冬荣,也不会打他的主意。”
裴生看着裴天煜慌张的样子,欣赏似的站起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遍,像是要仔细看看裴天煜这个难得的表情。末了道:“不算迟吗?这个时候,大殿下应该已经挟持霍青时,威胁起了陛下和贤王殿下吧?”
裴天煜一惊,连忙怒道:“你做了什么?!你想做什么?!”
“您知道上次,您吩咐下人把冬荣关起来,那下人却把冬荣关进了地牢,而非暗室,对吧?”裴生笑意盈盈,“那是我吩咐的,为的就是让冬荣见霍青时一面。霍青时那么聪明,自然会告诉冬荣,我是你的人,他被骗了。而后我又将他送入宫去,你猜,他会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他看见的第一个人?”
“而我特意将他送进了皖太妃的宫中,您还记得皖太妃吧?”
“您说,现在的局面,到底该是大皇子占上风,还是陛下占上风?”
裴天煜怒喝一声:“你疯了?!这件事追究下来,你也没有好果子吃!你的双手就那么干净吗?若是你的好弟弟知道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难道他会接受你这个哥哥吗?你在做梦!把解药交出来!我这是在救你的命!”
裴生笑得大声:“我疯了?我是疯了。可是您可知道,不疯魔不成活?在这裴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不是疯的,都是被您逼疯的!只有一个冬荣干净,您还不放过他!”
说着,裴生收敛了笑意,从怀中取出匕首来:“您不放过他,我就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