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语感到自己浑身轻盈,像是乘着风。 飘过一座桥,桥碑上黑底红砂,刻着“奈何”两个字,苏语知道自己是真的死了。 那瞬间,苏语心里最多的是不甘,可是到了桥畔,她心里竟只剩下绝望。 因为,奈何桥下忘川河,不渡自杀之人! 不渡自杀之人! 奈何不渡,怎入轮回,不入轮回即是永世不得超生!永远困在这幽冥之地,与无数鬼物做伴! 奈何桥上,亡魂来来去去,一个又一个亡魂从跪坐在桥畔的苏语身边经过,皆露死相,白面长舌的吊死鬼,水草泥沙满身的溺亡鬼,鬼像可怖,而苏语像是没看到一般,低头呢喃:“不渡自杀之人!不渡自杀之人!不渡自杀之人!” 长发飘动,渐渐遮住了不断呢喃的少女,不知过了多久,呜咽声从发丝中间传出,声音愈来愈响! 奈何桥下的黄泉河不断流淌,浪声阵阵。少女猛然抬头,双眼圆睁,饱含恨意的眼睛如血色般彤红,她想哭,却已哭不出,冥界鬼魂没有眼泪,只有不断奔腾的黄泉水。 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过去了…… 苏语苍白的脸上,唇角反而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永不超生?” 阴暗冥府中,不断有“咯咯咯咯”的笑声从四面涌入苏语的耳膜,苏语在这样的环境下极尽癫狂,又哭又笑,“我不是自杀,我不是自杀,是他们害我啊……” 然而,冥界的天道法则,不会出错。 冥界掌管着九天十地的所有生死,此间阴阳轮回,都会被冥界司命所收录在生死簿,以对其一世所为,进行赏罚,来维持天道秩序公正严明。 比如义死者,来世厚禄多福;自杀者,永镇幽都,不入轮回,其生时从善者,念及德行,贬为贱民,司苦役无期,其不善者,则打为牲畜。 一开始,苏语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直到冥界差役逼迫着她在幽都渡河做苦役整整一个月,苏语疯劲过了,才清醒下来,她是成为幽都最底层的贱民了。 幽都贱民所行的苦役,便是在忘川河畔维护秩序,人们称之为,三界摆渡人。 在世生者们死后,魂魄都会穿过奈何桥,大多数魂魄都遵守冥界秩序,自觉去往自己该去之处,这些魂魄们生前有英雄也有匪人,更多是平凡之辈,都能对往生之事释怀。 可是却有极少数的人,不愿入轮回,打死不过河,赖在河畔不走,也无处可去,极其干扰渡河的秩序,他们虽如此行事,却不能以单纯好坏定论,只是心中执念太深而已。这些人被天道法则自动划分为三类,需要摆渡人酌情调解: 一类“善人”:引向人间道,不从者,需摆渡人满足其需求,摆渡之。 一类“恶人”:引向非人道,随机入轮回,不服从者,交给幽都司狱,直接押进刑狱或阿鼻地狱。 一类“圣人”:引向仙途,记入仙缘册,使其生而自具仙根,仙途锦绣。 成为摆渡人时,幽都的司职者会给摆渡人一个牌子,牌子上会自动记录持牌人的功绩。 苏语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摆渡了一位善人,功劳值加了一分。 苏语蒙了。 一分。 当初帮自己授牌的小差说,“好好做事,天道秩序虽然明文摆渡人永镇幽都,但未必没有出路,如果功劳值能满九千分,是可以升级成为普通小差的。普通小差,至少脱离了底层贱籍,有了轮回往生的机会。” 这让原本绝望的苏语心里生出了一线微光,然而此时…… 成功摆渡了一人,只加了一分! 苏语以手掩面,“好吧,总好过什么奖励都没有……” 此时,苏语提着灯笼,往自己所司的那片河畔走去,远远的,便看到河边憧憧魂影,有的有完整的人形,有的却是轮廓不清的一团,它们或是失神的飘着,或是在河边静坐,或是在相互厮打…… 苏语捏了捏眉心,提着灯笼过去,便有成群成群的魂魄凑过来,它们无视苏语的阻拦,争先恐后的揭开苏语提着的灯笼盖子,或是好奇,或是厌恶的试图用手指撩拨灯笼的灯芯,被烫到也乐此不疲。 苏语拿起盖子盖了一次,发现根本没法盖上,便由着它们作弄,只是嘴上和气的念道:“让让,让让,这次谁想过河?温柔美腻的小姐姐亲自护送哦!” “呸!” 周围啐声不绝于耳,魂魄们纷纷嘲笑:“过河?小妹妹,你想多了!” 苏语摸了摸鼻子,也是,想过河的不用劝,自己便急着划船去了,这些在河边聚众生事的,都是些冥界刁民…… 偏偏这些还都是天道法则判定的善人,不能开罪,要小心的哄着这些祖宗过河,才能有功劳值加。 苏语其实知道,如果一个人不想过河往生,必然是心里还有牵念放不下…… 到了渡河的彼岸,是要饮下孟婆汤,遗忘前尘的。 苏语深知自己身为一个摆渡人的职责所在,她此来,便是来接引下一个渡河者。 苏语环顾一周,见这些往前凑的魂魄们,一个个表情狰狞,她还没有足够的经验,去应付这些坏脾气的魂魄,眼神一扫间,只见一个小小的魂魄默默的坐在河畔一角,远离群体,看上去分外寂寞。 就是它了! 苏语想扯起灯笼往前走,却发现灯笼盖子被这些魂魄们拿远当球踢了,只能摇了摇头,提着无盖的灯笼穿过了魂群。 悄悄的走到目标魂魄身后,默默偷窥了会儿。 许久没见过生人,此时看着飘飘欲散的孤魂,也觉着眉清目秀起来。 苏语清了清嗓子,柔声喊道:“前边的漂亮妹妹,请问我可以坐在你的身边么?” 目标魂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此时一动不动,良久,才缓慢的歪了歪脑袋:“好。” 苏语屁颠屁颠坐下去,将灯笼放在地上,“小妹妹,我是这里的摆渡人,请问你需要帮助么?我可以满足你哟!” 小女孩抱着膝盖挪了挪位置,摇了摇头:“不,你帮不了我,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的……” 苏语眼神一黯,却笑道:“后悔药就在我手里,你把手伸过来。” 少女一脸狐疑。 苏语指着自己滑稽的无盖灯笼,信誓坦坦道:“不骗你,我是摆渡人,这是摆渡人的信灯,信灯在手,摆渡人就有能力施展共情之术,读取你的记忆,代替你回溯到时光之中,成全你的执念,补全你的悔恨,帮你达成圆满。” “真的?”少女犹疑道。 远离群体的行为不说好不好,反正信息是真的落后……刚才那群人一见苏语就知道她是干什么的,这个少女竟然还需要科普。 苏语将自己的手放在灯笼上空,柔声说道:“这是冥界,为非者会被打入无间,我不会害你,信我,来……” “可是你为何帮我?” “如果一定要一个理由的话——怪你过分美丽,使我情不自禁。” “……” 少女眉睫颤动,环顾四周良久,才下定决心一般,将手放在苏语手上。 两人手心相抵的一刹那,信灯忽然爆起耀眼的光芒,将苏语和少女一齐笼罩住,整个光芒犹如一座小山的形状,将苏语和少女保护起来。 周围的魂魄们见到这般动静,不甚唏嘘。 有的眼中露出了恐惧和向往交替的犹豫,有的则露出了愤恨之色,这些苏语看不到,纵然看到,以现在的她,也难以理解这些魂魄的复杂心理。 共情之术,几乎是一瞬之间,苏语便感受到了少女的一切情绪,而少女内心深处隐藏的不为人知的记忆,也正以影视化的形式,在意识之中向苏语展开。 少女的名字,叫做王苏语。 不仅姓名和苏语只有一字之差,而且也是二十一世纪的人,这让苏语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亲切。 王苏语在遇见渣男之前,可谓一生顺遂。 她出生在广西南宁,自小跟随父亲去云南做生意,说是做生意,其实只是以几毛钱单价买点啤酒瓶做的手镯,到著名景点摆地摊,以“祖传翡翠手镯”的名义几十块钱卖掉。 同行运气好有卖几百一个的,几千一个的,而王苏语的父亲不知是胆小,还是良心未泯,最多开价到五十块以上,小打小闹的骗骗一些行外的小傻子。 就这样,王苏语从小也能过上小康生活。 直到有一天,王苏语的父亲带着王苏语,跟着一个朋友去了趟北京潘家园,在潘家园一个陈旧简陋的小赌石店里,王苏语抓着一个石头不放手,任谁劝都没有用,父亲爱女心切,一向不好赌的他为女儿买下了那块石头,切开一看,竟然一水的正阳绿! 翡翠赌石,一刀致富! 王苏语家,顷刻间成了暴发户! 而那个赌石小店的店主,悔的肠子都青了,当即切开了店里所有原石,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连老本都赔没了。 王苏语家切成两半的绿色小石头,在拍卖行,拍到了五千万的天价! 一时间大小媒体,争相报道,这一新闻,在美玉界甚嚣尘上了好一段时间。 王苏语父亲立即金盆洗手,将前尘翻过一页,开了一家古董店,仔细经营。 所有人的关注点都是王苏语父亲的狗屎运,唯有一个人,看了这个新闻,将关注点放在王苏语身上! 而这个人,便是王苏语梦魇的根源! 这个人就是倾华珠宝公司大老板的儿子,李涛。李涛是个有神论者,自小跟随父亲拜关公,拜九天诸神,相信自己家生意能做大,是神明保佑。 李涛跟随自己的直觉,坚信王苏语有透视能力,此后对王苏语诸般接近,待确认王苏语的确拥有特异功能之后,便怀着极大的野心对王苏语展开了情感攻势,为了拿下王苏语,不惜一掷五百万人民币为她设下了求婚大礼。 终于感动的王苏语倾心于他。 然而好景不长,李涛在利用王苏语的特异功能赚了几次大钱之后,贪欲更甚,察觉到王苏语虽然心智不成熟,但是自主思维很强,废话多,凡事问东问西,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奴隶,为了更好的控制她的身心,李涛设局翻出了王苏语父亲曾经的营生旧账,最终使王苏语父亲以诈骗犯的罪名落入了法网,王家就此没落。 然而这还不够,此举虽然搞垮了王家,可是李涛仍然放不下心,始终怀疑王苏语的忠诚,为了一劳永逸,终于对她动了杀机,几次诱杀不成,竟然在婚后蜜月时期,王苏语已有了两个月身孕之时,伪造虚假的婚外情杀将她谋害,一尸三命,杀了王苏语以及她腹内胎儿和她的好友,更毁了她一世的清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更可恨的是,王苏语奄奄一息之际,他还协同私家大夫生生挖了王苏语的眼睛,只是为了保持眼睛的新鲜,拿来移植给他的初恋前女友陈雪,以供其夺取王苏语的透视能力! 王苏语清醒的在李涛的虐待之下活活痛死。 那是生不如死的虐杀啊!即便是不喜欢她,可是那么久的朝夕相处,是条狗是不是也能养出感情?他如何狠的下心,她之于他又没有深仇大恨,即便是要杀她,为什么不给她个痛快!他真是周到极了,还在王苏语嘴上封了胶带,让她连苟延残喘的条件都剥夺了! “我恨啊!我恨李涛,我要他死!要他还我孩儿的命来!我,我还恨陈雪,可是我更恨的,是我自己瞎了眼,错信了歹人,将爸爸送进监狱……他那样宠我疼我……他头发都花白了,若是知道我死了……若是知道我死了,他要怎么办……你知道么?我腹里的孩子才两个月,才两个月啊……” 王苏语原本弱小的魂体,此时却近若癫狂,浑身飘散出漆黑的浓雾,怨气冲天。 苏语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神,似乎在王苏语的身上,看到了她自己的影子。 苏语松开王苏语的手,想抬手帮王苏语擦擦脸,抬头时却见王苏语光打雷不下雨,也是,魂体没有眼泪,连发泄都不能尽兴。 苏语放下手,笑了笑,道:“恨就对了。” 王苏语轮廓漆黑,幽幽的抬起头来。 只见金色的光辉洒在苏语身上,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她语气平淡,却让人心怀希冀:“此夕我为你卷土重来,必给你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