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妈妈是东北人,可于乔在江苏长大,口音里还是掺杂了南方味儿。 于乔吸溜一口着打卤面,抬头对奶奶说:“香的。” 陈一天听不下去,拿筷子敲敲她的碗沿儿:“香!没有‘的’。” 隔天晚饭,奶奶炒了一盘香菇油菜,搭配排骨炖土豆。排骨炖土豆用大汤碗装着,堆的跟小山一样,上面撒了细细的葱花。 奶奶问于乔,关里是不是这种做法。 于乔想了想,指了指小山说:“不用大碗装,用盘子,也不装这么多。” 奶奶一听乐了。 于乔又指了指香菇油菜:“他们放糖,甜。” 陈一天又听不下去了,也指了指香菇油菜:“甜的!这回有‘的’。” 于乔白了他一眼,低头扒饭,不说话。 有天傍晚,楼下有人喊陈一天,他隔窗看了一眼就换上外出衣服,准备出门。 于乔从奶奶房间出来,站在过道,看陈一天穿鞋。 “哥,你去哪儿?” 陈一天没理她,对奶奶的房间说:“奶,我同学找我,我出去一下。” 陈奶奶放下针线活,走出来说:“你去哪?要不把乔乔带上,她也没机会出去玩。” 过道里光线暗,陈一天正扶着鞋柜,脚扭着往鞋里塞,扭头看了于乔一眼,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吸走了过道里所有的光。他在她头顶一扫而过:“下次再说吧。” 说着推门,前脚迈出,后脚的鞋还没提上,趿拉着……于乔只见门开一道缝,长手长脚的少年闪身而出,门又哐当一声合上了。 沈阳的生活正式开始。她找出江苏背来的书包,翻出暑假作业来。 书包里大部分是书,还有几件生活用品,因为日常用不到,都还原样放着。 她想到于香,想到打包行李的细节,想到爸妈的只言片语……看来,于香早有计划,她被搁在这里,是一早儿确定的事。 她做了两道题,猛然想到,暑假作业可以不做了!因为她可能要转学,不回原来的学校,要在这边上五年级。这边的老师不会收那边老师留的作业…… 这间屋子没有桌子,她跪坐在床上,伏在窗台写作业。想到这里,头歪下来,枕着左手臂,右手在纸上胡乱画了几下,一颗大泪珠跨过鼻梁滑落。 窗外黑漆漆,这个小区没有围墙、没有物业,朝北是几排楼房,红砖楼,刷了灰白漆,和她住的这幢并无两样。 于乔在玻璃中看到自己,又看到门后的木柜——柜子上摆满了书。 于乔从来没留意过木柜。门开时,木柜会被挡上,今天从玻璃反射的角度,她才发现,柜子上摆了那么多书。 于乔精神为之一振,猛地用手抹了把鼻梁,窜下床去。 意料之中的,没有故事书,也没有带图的。 她小心翼翼抽出每一本,翻开,发现看不懂,又小心翼翼合上,插回去。 有的书蒙了尘,很久没动过,书页硬邦邦的,翻起来咔咔作响。 不知道翻了多久,听到那台古老的座钟响了一声——咣…… 古朴清脆,余韵悠长。把于乔吓了一跳。 看了眼座钟,定了心神,刚要翻开手上这一本,忽然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于香把书护在胸口,静了一秒,开门声未止,又有了钥匙转动带动锁舌的声音。 啊……啊……回来了,回来了!于乔三步并作两步,从门□□回床边,又纵身一跃,扑到床上。 小女孩这几天伙食好,脚后跟砸在地上,“咚”“咚”两声,拖鞋门口一只,床前一只,那本书仍然抱在怀里,来不及展开被子,一头扎进去。 陈一天站在门口,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如果现在不是晚上,而是白天,陈一天会看到空气中动荡的灰尘粒子,和屋内充斥的紧张空气。 陈一天带回东北夏夜户外特有的爽朗气息,放松随意。 他眼前的一切,都是静止的。 但他感觉到,就在前一秒,这房间的人和物都被动过。 他走进来。 他穿了T恤和运动短裤,运动短裤肥肥大大,长度及膝。这几年,因为身高蹿得快,身上的脂肪和肌肉没有同步跟上,走路晃晃的,肩膀有外侧有两处明显突出的骨头。 他走进来的同时,巧妙地跨过一只拖鞋,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于乔的床头,靠窗一侧,摆着一溜儿四个凳子,圆形三只脚,可以叠在一起那种。陈一天随手捞过一个,放在自己身前,长腿一跨,坐下来,凳子腿儿蹭到地板,嗞溜一声。 于乔的眼睛更紧地闭了一下,陈一天抿了抿嘴。 陈一天坐在床前,目光一直没离开床上那个小孩。于乔原本眼睛闭得死紧,感觉有人逼近,又突然听到地板摩擦的声音,条件反射,她更使劲儿地合眼,此刻眼皮神经不得放松,开始微微发抖。 陈一天坐下就没再动。他看到紧闭的眼睛、紧抿的嘴唇、颤动的睫毛,被子裹挟下凌乱的头发,来不及收回支出床边的脚丫子…… 从脚到头再打量一遍,他发现了于乔怀里的书。 沉默的时间太长,于乔决定“醒来”,她卧倒的姿势别扭,重心偏移,表情僵硬……就在这时,陈一天伸出手来,去拿于乔手上的书…… 这下好了,不用决定了,她“醒”得很自然。于乔死死抱着怀里的书,所以陈一天拽第一下,没拽出来。等反应这来,缓慢睁开“惺忪”睡眼,慢慢松了抱书的劲儿,陈一天已经收回了手。 两人很近地对视。 在于乔印象里,这是二人第一次对视——如此近距离。 于乔的眼睛和于香很像,眼角微微上扬,不是特别大,但是内眼角到外眼角的距离长,在五官比例中就显得不寻常。母女的差异在眼神:于乔的目光清澈,每时每刻都仿若刚刚醒来,刚刚睁眼,刚刚看到这纷乱世界。于香的目光狡黠,心中有小九九,眼里有读心术。 陈一天在等着于乔反应,于乔在看陈一天。 于乔的生活经验里,没有十九岁男生相处的记录。高三毕业、即将升入大学的男生,时常低着头、话很少、不怎么笑的男生,不吃零食、不表达好恶、不对人示好、不跟人吹牛的男生…… 此刻,有这么个男生,坐在她床前,而且,还试图拿走抱在自己怀里的、属于他的书。 陈一天没有一处长得像奶奶。刀削斧凿般的脸形,脂肪和肌肉勉强填满筋骨的空隙,两腮微微下陷,头发大概高考前剪过,现在长了,遮住了眉峰。 灯光在他脸上打下阴影,于乔根本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是觉得,这完全是别人的遗传基因,没有一丝一毫奶奶的亲和力。 当然,如果此刻的于乔是十年后的于乔,她肯定能看到更多的东西。比如稚气、玩味、得意、兴致各有那么一丢丢。 可是,于乔刚刚偷翻了这个人的书柜,还抱着这个人的书,此前不久才住进这个人的家里,现在正在假装从睡梦中醒来……因此,她看到的,只是高冷。 于乔慢慢把书递过来,由于刚刚抱得紧,书页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陈一天接过书,什么都没说,封面朝上,放在了不远处的圆凳上。 二人同时看去,书被翻阅过多次,说七成新都勉强,黑色封面,上面印着“金庸名著【珍藏本】”,书名是“书剑恩仇录”,图片是古代侍女,在弹古筝。 二人把目光从书上收回来,于乔仍然看着陈一天的脸。光线问题,她仍然看不真切。 陈一天拉过被子,盖在她支在床外的脚丫子上,起身出门,随手关灯关门,屋内彻底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