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冰心玉壶(1 / 1)太后洗白手札首页

空气粘稠而潮湿,若有若无的咸腥气充斥着鼻腔。    苏虞蓦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窗外繁星点点,夜愈发地深了。    黑暗中,她披上外袍下了榻。    月光格外的亮,把屋内的一应摆设物件儿照得清清楚楚。    苏虞俯身穿上绣鞋,移步至黄花梨雕双胜纹的梳妆台前坐下,借着月光透过一方错金银的铜镜端详镜中的自己。    柳眉弯弯,杏眼盈盈,挺直的鼻梁,小巧的朱唇,嫣然一副好相貌。    她抬手自琳琅的妆奁中取出一只梅花银簪,对着镜子斜簪进乌黑的发髻里。    盈盈月光自半开的窗牖里透进来,同暖黄色的灯笼光杂糅在一起,洒落于银簪上,在藕荷色联珠纹的半臂上映照出一个微微晃动着的光圈。    光影交错间,她凝神细看,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副光景——    素白的缎子灯罩里,灯芯不住地摇曳,把堂皇的殿阙晃出几丝不安的气息来。    一女子危坐在那高高的立政殿上,穿着一身金丝重绣的百蝶石榴裙,长长的裙摆在她脚下转了个弯儿,铺展在那层层的釉面台阶上。    发髻高盘,金钗满头,眉心贴了枚赤红的花钿,水滴状的,像是一滴风干凝结了的血珠子,隐隐透出腐败的青黑来。    柳眉依旧还是那柳眉,只不过画了远山黛,显得越发的细长舒扬;杏眼依旧是那杏眼,只不过眼尾上挑,生生勾出几分丹凤眼的味道。    她苏虞也依旧还是那苏虞,只不过穿越了沉沉浮浮的十八载岁月。自嘉元十一年至承德八年,整整十八载。    彼时的她是执掌玉玺凤印的垂帘太后,如今的她是宁国公府千娇万宠的苏家三娘。    一个心狠手辣,威名可止小儿夜啼;一个天真烂漫,才名引媒人踏破门槛。    都是她苏虞。    何其怪哉!老天爷不怜悯死不瞑目的良善之人,反施恩于她这样心狠手辣的恶人,让她重又回到了年华正好之时。    嘉元十一年的今朝,苏家鼎盛依旧,祖母健在,父亲仍是靡下千军万马的大将军,阿兄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她苏虞也不曾一入宫门深似海。    苏醒的这些日子以来,她简直就像一个胆小鬼。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又有什么不敢面对的呢?    梦里的尸骨成堆是真实的,醒来时的春光明媚也是真实的。    当年的那个杀伐果断的苏太后还活着,而那个天真烂漫的苏三娘大抵已经死了。    多活了十八年的苏太后不会像苏三娘那样大大咧咧地吃荷叶鸡,也永远无法再对青梅竹马的卫霄生出半点情愫。    那腥风血雨的十八年,便是苏太后和苏三娘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月光下,苏虞抬起了手。纤纤柔夷,莹白如斯。    这双由淋漓鲜血染就的手,可还洗得净?    忽闻报筹声响,子时已至,新的一天在夜色里悄然而至。    打更声犹在耳畔,窗外挂着的一排灯笼一盏一盏挨个儿全灭了,暖黄色的光渐渐退去,只余下清冷的月光普渡众生般笼罩着万事万物。    苏虞这才恍惚记起今儿个是寒食,阖府都禁了火。    她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半晌起身推开门,越过睡着的守夜侍女,出了院子。    夜凉如水,万籁俱静。苏虞放轻步子,借着月光一路走至潭中水榭,在她午时喂鱼的露台坐了下来。    一弯新月倒映进潭,像是豆蔻少女弯弯的眉眼,在对她笑。苏虞忍不住伸手去碰,点点凉意自指尖蔓延而上。    晚风轻拂,潭水微微漾起,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温柔地亲吻着她的指尖。她俯身掬了捧水,宛若掬起一捧月光。    她幼时便喜欢偷偷跑这儿来喂鱼,祖母总担心她一个不甚落入水中,故不允她来。    她知晓这潭水不深,可当她察觉到苏瑶的意图时,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么多。    那个时候,脚下就算是湍急奔腾的大江大河,亦或是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她都会将苏瑶推下去。    就像她前世在寝宫里的床榻枕头下,放着一把刀,任何意图不明之人的靠近都会为它所伤,亦或是成为刀下亡魂。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在前世日复一日的践行中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这种下意识,就好像她心狠手辣,杀人成性。    苏虞猛地松开手,水“啪嗒”一声跌入潭中,溅起的水花浸湿了她脚上的那双缎面翘头履。    只那个梦里,她就杀了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夫君,当朝皇帝;一个是她的姨母,当朝皇后。    弑君杀亲。    她在如牢的深宫里熬了整整十八年,熬到皇帝中风瘫痪口不能言,熬到皇后威严不再,熬到秦淮长大成人,熬到整个后宫前朝尽握手中。    初春的夜晚摆不掉冬日的尾巴,一阵寒风掠过,苏虞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她站起身,低头俯视潭中的那弯新月。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的手指滑落,隐没进地面,留下一滴小小的水渍。    这潭水很清,干净得能拥抱明月。    何以至此?在于沉淀。    那些肮脏的、阴暗的、潮湿的东西,洗不净蒸不干,却可以如泥沙一般沉淀。    她逼自己心狠手辣了十八年,在肮脏的血腥里浸泡了十八年,阎王爷既不收她,她就要把原定轨道上所有的撕心裂肺、战战兢兢、忍辱负重,统统埋葬。她要活得干净澄澈,活得长长久久,不沾半点血污地再活两个、三个、四个十八年。    况且她是谁并不重要,不论她是苏三娘,还是苏太后,她都永远是祖母的孙女儿,是父亲的女儿,是阿兄的妹妹。    而她要做的,就是要让这些爱她的人们都好好地活着,要让宁国公府长长久久地屹立在皇城。    苏三娘兴许做不到这一切,可她相信苏太后一定可以力挽狂澜。想她深宫里朝堂上沉沉浮浮近二十载的手段和脑子,还不够她在已预知一切的前提下挽救一个苏家    前世,她为仇恨而活,满身血污,精疲力竭。今生,她要为眼前弥足珍贵的幸福而活,干干净净,快快活活。    月光泼洒进潭,泛起泠泠的水光,映照出了一个通透的灵魂。    ***    翌日。    苏虞早早地被侍女唤起,半眯着一双惺忪的眼,任由侍女们替她沐浴焚香,梳妆打扮。    “三娘昨儿个夜里没睡好么?怎地眼底都是青的。”蝉衣一面替她绾发,一面问。    说着,她嗔怪地看向一旁点香的连翘,道:“怎么我才病了这么几天,你们就照顾不好主子了。”    连翘连忙告罪,转头吐了吐舌头,道:“好在蝉衣姐姐病愈了,我们几个笨手笨脚的,三娘怕是早就嫌了。”    苏虞睁眼,自镜子里看向身后的蝉衣。梳着双丫髻,穿着鹅黄色对襟夹裙,典型的国公府侍女打扮。    听说她病时,蝉衣没日没夜的照顾她,结果她醒了,蝉衣却病倒了。她去看她,她却以怕过了病气不让她进去。是以,这是她醒来第一次见到蝉衣。    苏虞凝神细看,把这张犹带几分稚气的脸与记忆里那个阖宫都要客气三分的掌事女官的脸缓缓地叠加在一起,重合了。    她记得前世刚刚进宫,脾性半点没收敛,也曾如昨夜般偷偷跑出寝宫,结果翌日一早蝉衣将贪睡的守夜宫女好一通罚。    宫里最是能改变人的,连主子都得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更遑论做下人的。蝉衣随她进了宫,比她成长得更快。    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代价太大,她承受不起,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她这辈子是再也不想踏足一步了。离得远远地方是正道。    苏虞收回视线,道:“睡得晚了些罢了,扑层粉遮一下便是。”    蝉衣默默应“是”。    待梳好妆,苏虞起身移步出了院子。    今儿个寒食,头等重要的便是祭祖了。她穿过大半个宁国公府去往家庙,府里的一草一木又熟悉又陌生,她一路走马观花。    快到家庙的时候,迎面碰上二婶娘吴氏。吴氏身旁跟着的的是九岁的五弟苏琮,身后是二姐苏瑶和四妹苏珞。    苏虞想到昨日的闹剧,睨了眼苏瑶,不想苏瑶也正在看她。苏瑶甫一对上她的视线便飞快地别开了眼。    苏虞嘴角微勾,对着吴氏福了福身:“二婶娘早安。”    吴氏没应,瞪了她一眼,领着二房众人转头就走。    苏虞提步跟上,嘴角笑意更甚。    正走着,忽见前头跟在吴氏身后的四妹苏珞和五弟苏琮几乎同时转过头来冲她笑了笑,两双像得出奇的眼睛里头满是星星。    苏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