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婴的车驾出现在拂花馆外的时候,即使驻守在外的兵士都是他亲派,可是这些亲兵死士依旧有那么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停了一下才意识到—— 噢,主子来拂花馆了。 在这一瞬间的迟滞里,卫婴已然下了车,挥手免了他们的礼,以避免他们请安的声音泄出。 可是他在走进去的时候,还是看见休语手中端着红木漆盘,上置药碗,站在门边廊下直直地看着他。直到他走近了,休语这才屈了膝,低声问安:“见过水君。” 卫婴垂眸,见药碗里一整晚浓黑色的汤汁,散着一股苦涩的药味,问了一句:“你家主子身体怎么样?” 休语垂着头,可是卫婴还是看见了她立刻皱起的眉头。他是不会在意下人的人,只是因为澜轩,故而多关注了她身边的这两个丫头。在他的印象里,这个丫头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他一直很是满意。可是如今只是这样一句问话,她便变了脸色。 她说:“您来得未免有些迟了。” 卫婴接受了来自一个侍婢的指责:“孩子……” 休语抬起了头:“原来,您是知道主子有孕了的。” 卫婴没有回答,俯下身来取走漆盘上的药碗,准备向殿内走,只落下了一句吩咐:“去端一碗花露,甜一点。” 他还记得她不爱吃苦。 休语应了,上前一步为他打起帘子,高声道:“水君请进。” 卫婴走进去之前,斜睨了休语一眼,休语恭敬地为他打着帘子,垂着眼安安静静。 ** 休语那一声提醒了屋里的人,赤芜先走过几步看见了卫婴,挡在他行来的路上屈膝施礼。卫婴没有刻意绕过她,只是抬眸看着立在窗边,闻声慢慢回头看向他的澜轩。 她依旧是一身风流红衣,宽袍大袖,衣袂和殿中的纱帐一起被窗外吹进的微风低低吹动,在这样的几步之遥里,他看见她的眼睛里一片平静,看向他毫无感情。 就像是,看着这世间除了那人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可笑他,这百年来,还在那么几次温情的时刻里,觉得他,终于是慢慢挽回她的心意了。 她一手扶在窗棂,一手扶着肚子,五个月的身孕,肚子已经很显怀了。他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她消瘦得厉害,那个肚子挺出来,愈发显得身影削薄。 她没有打掉他们的孩子。 “休语熬好的药,我便直接拿进来了。”他将药碗放在一边的桌上,向她伸手,“有身子的人,怎么站在窗边吹风?” 她微微笑了一下,像是过往百年里他们曾有过的那些温情时光一样,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还是外人眼中恩爱不疑的夫妻一样。她伸手关上了窗,慢慢扶着腰走了过来,挥挥手让赤芜退了下去,然后来到了卫婴面前。 赤芜咬着嘴唇,心中很是犹豫,但最终还是走了出去。 澜轩站了一会儿,便有些伐,于是干脆坐在了桌边,端起药碗,眉头一下没皱,干脆利落地一次喝完。 卫婴的记忆里,澜轩喝药是没有这样痛快的,总要拿一碗甜腻的花蜜来,在喝完药之后立刻喝下去冲冲苦味。于是此刻见她喝得这样快,便道:“我方才让休语去拿花露了,等下便来。” 她却笑了:“喝了这几个月了,早都习惯了。” 卫婴话里有话:“你可不是这样容易养成习惯的人。” 她没有往他挖好的坑里跳,也不再和他假模假样地你来我往:“你来得比我预想得晚,外面的战事可是出现什么变故了?” 卫婴眼神深邃,一时叫人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可他心里在听到澜轩这一句话,却开始发冷。 他没有想错。 他说他要纳妾,澜轩怎么可能反应那样过激,如若是真的,他恐怕不知自己会激动成什么样子,正是因为知道她心中恐怕另有打算,所以听说她要离开,他将她安排到了拂花馆去。她□□在那边,信息不通,两个月之后才开始的战争,她是绝然不可能知道的。 可是她什么都知道。 甚至已经想到,外面已经有了变故。 她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变故而已。 幸好她不知道,是什么变故。 他说:“我和白芙之间什么都没有,当初答应你的,我都记得。” 她笑了:“我知道,你不至于在这种事上骗我。” 他继续道:“所以,所有一切,我以后会给你解释。” 他没有等她的回应,然后靠近了她。他伸手抚上她隆起的肚子,眼中是为人父的仁慈和疼爱,是做不来假的真情实意。 澜轩没有拒绝他的靠近。 下一刻,他手掌蓦然使力。 澜轩反应奇快,伸手便去挡,一边向后转身撤退。一挡之下卫婴未能打到肚子,便抽手向前,目光如电,手下动作极为迅疾,再一次攻向她的肚子。 一间清冷且并不宽敞的殿宇,成了两人开始近身搏斗的战场。 澜轩飞快打碎屋角一只大花瓶,赤芜听见声音便要进来,可卫婴头都不回,手下攻击不停,立刻便在屋内设下结界,赤芜即使就在门外,却连门都推不开。 澜轩顾忌腹中孩子,一直单手对敌,对抗之间力不从心,见外面人无法进来,立时便掣出短剑,便要刺向卫婴。卫婴眼神暗沉,平静无比,身形微侧,却不躲避,直直用自己肩骨装向那一柄短剑,然后在澜轩这一击得手未能后撤的时候迅速上前点她额头大穴,同时钳住她来阻挡却没能成功的手臂。澜轩松开握剑那一只手想要保护肚子,却再次被卫婴制住,然后将她挤在墙角和他的身子之间。 地上是碎裂的瓷片,划伤了二人的脚踝,却没有一个人动。 澜轩已无力去动,卫婴比任何人都清楚龙族的死穴在什么地方。 澜轩一双妙目,其实少有人发现,实际上是深绯的颜色。她一直遮掩着,可此刻怒火滔天,那一双绯色的眼睛便径直露在他眼前,狠狠地盯着他。她的声音强自压抑:“卫婴,你若敢伤我肚中孩子,我必和你不死不休!” 自抚摸她肚子那一瞬间的柔情消散之后,他便一直无比平静,眼睛深邃地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接下来所做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看着她的眼睛,道:“这么多年你都不愿有我的孩子,现在怀上他,不就是为了在战事开始之后引我前来么?我看过你的药方,医官说你这孩子是保不过四五个月的,如今恐怕已经开始在吸收你的精血了。你这样费心,不就是要等到我发现药方的端倪而后前来么?你根本就不打算要这个孩子,只要我来了,你便会毫不留情舍弃他,如今我来了,你还保护他做什么?我替你下手,不可以?” 他偏了偏头:“在人间的时候,你教我剑术,陵游也教我,可是我从没赢过你,那是因为我是肉体凡胎。在此之前,我未曾下世的时候,几次和你打情骂俏,也都是让着你罢了。我不愿与你动手,你当真以为,近身的时候,我会输给你?” 他又逼近她几分:“步孚尹教你这几招,你以为真的能让你横行天下肆无忌惮了?” 这么多年,从没有什么人,敢这样轻易地在她面前提起步孚尹,更遑论如此的轻蔑? 她愤然动手,可是轻易被他按了回去:“点了大穴居然还有力气动,我竟不知道你何时有了这样深厚的功力?步孚尹当初死得那样蹊跷,莫不是把功力都给你防身了罢?” “你住口!” “提不得?”他明知故问,“当初在琅山,不是你自己主动提起的么?” 他想,终此这漫长无终的一生,他恐怕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他终于听到她重生的消息,欢喜不已地奔向琅山见她,他见到了他的小蛇,经历了这样多艰难困苦,他想,他终于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 他向她求婚,他说,他要娶她为妻。 一生里,这一定是他说过最真诚最重要最忱厚的誓言。 可面前心爱的姑娘,只是向他微微笑了一笑,看着像眼睛里都蕴藏着笑意,可是其实只是一种最疏离的表情。 她说:“你心里不是不清楚,我以前都是骗你的,自始至终,我只喜欢过步公子,一个人,而已。” 一字一句。 字字分明。 听得他心中,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