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过了多久,她一直都记得,当年还住在璇玑宫的那些日子里,那些步孚尹曾陪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她过得是多么快乐。 是的,快乐。 没有一个形容词,可以用以形容步孚尹在她身边时她的感受,所以如果非要比喻,她只能用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词。 人有心愿,便请求上苍。可上苍知道心愿,除了自己,并不会有谁无缘无故帮自己完成。 她的心愿,一向,都是由自己来完成。 然后她遇到了步孚尹。 人间有话儿说,一个人宠爱另一个人,可以将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送给他。摘星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可步孚尹宠爱着她,让她觉得自己比那些真的可以收到星星的人还要幸福。 他不需要帮她完成多么艰难的事情,她没有那么多宏大的愿望,可是哪怕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心愿,让他实现之后,她依旧会觉得无上快乐。 她一直以为,只要是他为她达成了心愿,她都一定会开心的。 可是在这样一个晦朔的夜晚,她终于察觉不对,一把将面前这人的风帽扯下来之后,她终于否认了自己原先的错误认知。 她从没有想过,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成功复生的步孚尹,就这样,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 当初他魂魄散尽,弋翟就拿着集魂灯站在云端等着。她没能收拢起他全部的魂魄,所以他没有实体,也没有记忆。 她以为她终其一生,都再见不到一个完整的步孚尹。 如今显见,是错了的。 很多年前在洪荒,她第一次见到步孚尹幻化成人形,一身血迹略有狼狈,可是眼睛却璀璨闪亮,在飞扬长眉下宛如碎星,带着一身的骄傲不减,却是执她的手放在眉间,单膝下跪向她臣服。 那样骄傲的眉眼,在日后两百多年朝夕相处的时光里,永远都带着独对她才有的温柔爱意。 他死的时候,其实已经看不见她,一双眼睛涣散着,却还在努力地找她。 如今,在这样冷清阴森的深海之底,他目光悲哀却温柔,宛如多年前明台上冷清月光,无声笼罩她全身。 她霎时手脚冰凉。 她手忙脚乱去推他的手:“你放开,你松手,别这样……” 然后她发现在那一瞬间的滞愣里,他已经制住了她,她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那只手贴上自己小腹的一瞬间,她感觉得清清楚楚,流进肚子里那孩子身体里的,不是灵力,是一条命。 她掌管琅山多年,熟知生死皆是不可抗力,任凭她是天生神女,若要挽救一个并不属于这人世早该赴死的孩子,也只能以命易命。她等待着卫婴来的那一天,所以一天天地拿命去耗,而他为了救她这个孩子,直接将这条性命送了出来。 她动不了,便去发动万重引,只要有万重引在,只要她利用这个牵制他,他便不能随心所欲。可他如此了解她,电光火石之间,便用另一只手掣住她心脏。 她说不出别的话,只有一句“不要”反反复复不停地说,恳求他松手。 不要,不要。 孚尹,不要这样去做。 然后他说:“轩轩,对不起。” 那一刻,她听见他用自己原本的声音对她说话,却只是一句,对不起。 然后她听到自己心脏被捏碎的声音。 很久很久之前,令瑶还在她的身体里,令瑶不爱说自己的故事,有一次却鬼使神差地开口告诉她,符痕捏碎她的心脏的时候,她其实根本就没有感觉到疼。 当初她嗤之以鼻,天下之大,没有谁会在心脏被毁的时候,感觉不到疼的。 可此时,她深爱的步公子在她面前捏碎了她的心脏,她真的,没有感觉到疼。 一点都没有。 万重引号称这世上最强的羁绊,令瑶创造了这样的强大术法,也没能和符痕绑在一起。 如今,她也没能留住她的步公子。 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谁和谁,是可以永远在一起不分开的。 她深爱的步公子,记忆里无数不同的步公子,洪荒里一身是血向她臣服的步公子,清晨坐在床榻上穿着白色单衣向她微笑的步公子,揽住她坐在月光下等一株花开的步公子,为报血仇在她面前声嘶力竭的步公子,握着她手对她说他只有她一个人的步公子,在她决绝离开孤身被留在明台的步公子,躺在式微殿院落中白姮树下把茶水都浇在脚下烙月雅兰的步公子,对她说他心中恨毒了她的步公子,烧了她碰过的琴扬言下一次要剁掉她手的步公子,和长姐微笑下棋然后侧目对她哂笑的步公子,抱着她走过漫长甬道数着距离的步公子,每年将一件礼物送到她手心的步公子,将折扇敲在手心一步步走远了的步公子,明知送死却也毫无犹豫的步公子。 还有,那个挣扎着不愿死去,想要再见她一面的步公子。 那个,终于灰飞烟灭离开了她的步公子。 今日,蹲在她面前,捏碎了她的心脏,摧毁与她所有联系,将自己的性命送出来,圆她一个即将实现的愿望的步公子。 今日,这个用他的命,换一个让她可以等到和另一个男人相见机会的,步公子。 “我不要他,你停下,我不是要这个孩子。”她说话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你停下来,你停下来,很快就可以结束了,他会发现的,他发现我有孕一定会来的。我不要和他的孩子,我不要和他在一起……” 他静静看着她,掀开自己风帽的那一瞬间,他看见她那双美艳的眼睛里啪的落下一滴眼泪,然后就再也停不下来。他不停地为她拭泪,可是根本无济于事。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流泪,或许是因为流泪这样的一件小事,在即将失去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她话语混乱,可他全部都明白。她自己都说了,只有步孚尹才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既然能猜得到她是自己设计来到了拂花馆,如何能不知道接下来她要做什么? 是他花费了太多时间,才将这一切想了个透彻。 是他花费了这样久的时间,才知道,他的轩轩,究竟要做些什么。 他总不能在想到了一切之后,还让她一个人孤军奋战,对不对。 他温柔地对她笑,拂了拂她的面颊:“别怕,没事。” 她依旧疯狂地落泪,眼睛一眨都不眨,目光里全是哀求,一句又一句地让他停下来。 他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想将一眼看成万年,可是眼前的面目愈发模糊,他努力地想要看清,却愈发看不清楚。这种感觉就像是很多年前眼前只剩下一片猩红的样子,他只能听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感觉让他绝望。 这样的感觉他是熟悉的,死亡的前兆无论多少次都一样,无论多少次,他也只不过是希望多看她一眼罢了。 他既然回来了,怎么会留下她一个人。 他起身,吻了吻她眉心,然后向下,落在她的眼睛。 “信我,我不会有事的,好好活下去。” 风声骤止,一室安宁。 她听见了水波流动的声音。 然后手指微微一颤。 偌大的寝殿空空荡荡,她伸手抚上肚子,能清楚地感受到,里面那个生命,是如何茁壮地生存。 而她面前一个人都没有。 就好像从来没有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将生命双手奉上。 她看向了窗外的月光。 这才想起来,这不是喜事的预兆,而是悲哀的开始。 很多年前,她以为他终于可以留在她身边的时候,他留下了她,然后一个人去报血海深仇,杀敌数百,屠戮凤族,脚步决绝,不欲复归。 往日今日,都是一样。 她还来不及多看他一眼,他就已经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