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前脚刚从四方府邸离开,便有人到书房通知了卫婴。 卫婴方才在天界创世殿密室中与弋翟等人密谈,回来后一直眉有隐忧,一进门就先问澜轩。听说忘忧来了,便先去了书房,叫人在那边看顾着,等人走了就来叫他。 他在书房坐着的时间不算太短,可自打坐在那里,手里一直把玩的那枚纸镇就不曾放下,来来回回地摩挲,润玉含光,和他双目一般晦涩。 听人来报,他低低应了一声,随手将纸镇放在桌上,便负手往赤阶庭去。 赤阶庭向来都比别处安静一些。他步入院门,先便看到入目一棵高大白姮树,玉白色的花开得繁茂,却没有香气,只见得挺拔孤绝。他想起当年澜轩为了种下这一棵白姮,费了不少的心思,才让这在陆上生长的树植,在海里也生得这样高大。 有侍女看到他来,俯下身去行礼,他及时伸手,阻止了她们出声,然后挥手让她们退下。院子里又成了他一个人,他走上前去,伸手抚了抚白姮粗壮的树干,抬头看了看叶间的白花,神色有些黯。 澜轩植树的时候,他一直觉得看着这白姮的感觉有些古怪,可这花这树也算寻常,一时竟不知哪处奇怪,后来他才想起来,琅山璇玑宫里,只有一处院落生了一棵白姮树,远远地隔着宫墙都见得到繁茂的树盖,可是他倒是没细问过那是哪处院落。 赤阶庭里的这棵白姮倒不是璇玑宫里那一棵,可是的的确确,是从那棵树上折下了一根树枝,让澜轩灵力滋养,才在这样短的时日里,长得这样茁壮。 其实她的心思一直清楚明白地给他看过,是他自己不愿承认。 树在,花在,澜轩手腕上那只玉镯昼夜不摘,一柄短剑永远都在身侧。 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 一个死去的人,拿回忆聊表闲情也便罢了,怎么能与他相争? 他绕过那棵树,往殿中去,门口便听见了赤芜的笑声。这丫头性情很是活泼开朗,澜轩如今心性愈发寡淡,有她相陪,也算作不错。 他长吁出一口气,长眉一展,便换了一副面目,丝毫看不出之前的阴郁之态。伸手打起帘子进去,笑道:“小蹄子笑得挺开心,和你主子说什么笑话呢?” 赤芜脸上笑意未收,澜轩见他进来,脸上也是一抹浅淡微笑。卫婴坐到了澜轩身边,由着赤芜给他垫了腰枕,添了茶盏,笑着看澜轩道:“忘忧倒是好久没来见过你了。人间如今风平浪静,百余年群雄争霸已趋结束,新上任的那皇帝算个明君,她在人间遇上什么烦心事了,跑来找你问?” 赤芜笑了:“要是天下尚未大一统,小主子何至于如此烦心?” 她添好茶,拿了茶水出去沏换,澜轩见她就势出去了,这才道:“无非是红鸾星动了,迟早有一日,也要有个了断。” 卫婴嗤了一声:“你们琅山就是这个破规矩,当家人总不能有些私情寡欲,生怕酿成祸事。” 澜轩将他手背拍了一下,提醒他她自己曾也是个当家人:“若是不能一碗水端平,怎么平衡三界?娲皇的后人,没理由让别人挑出不是。” 卫婴哼哼了一声。女娲当年的继承人选中了令玭,令瑶不过是后来格外开恩,才有了雪色创立琅山这档子事。可是时隔多年,令玭那一脉身为正统倒隐于世外不与人往,反倒是雪色琅山一脉,成了人上之人。中间究竟,旁人不知,他守护弋翟多年,却是知道。 令玭虽然身死,也终身不曾外嫁,可是后人却是实实在在,有弋翟的真神血脉。 一脉不纯正的血统后人,是无法作为娲皇的子嗣,守护三界的。 兜兜转转,令瑶当初放弃了的一切,还是回到了她和她的后人手中。 卫婴拿着澜轩这里独用的精致茶盏,摩挲着光滑的瓷器边缘,话到嘴边思虑再三,最终道:“思忆和火焱的婚事订了这么多年了,此时也没什么动静,是个好事,也不是。今日密议……” 他还是犹豫了一下,澜轩便适时地撇开目光:“我不曾参与过你们的密议,决定出什么结果,也不必告诉我。如果需要思忆尽快去地界,我会想办法。” 毕竟,思忆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天界,不适合继续掌管异灵界了。 卫婴手指在茶盏边缘摩挲的动作一停,看见她一脸漠然,他脸色也冷了一些:“到底思忆是你我的孩子,不至于推到那个火坑里去。” 澜轩没答话。 思忆虽不曾给过他好的脸色,可在他心里,思忆永远都是他的亲生女儿。当年愧疚太多,如今只能尽力弥补。一来二去,思忆变成了他们之间不能触碰的逆鳞。 两个人对待思忆的态度,是这些年来二人一直无法达成共识的事情。 卫婴如今在天界眼手遮天,即便是最高掌权人弋翟,与他也亲厚无双。他自然知道思忆心思难测,日后不知会如何作奸犯科,只是无论她做下什么,他都能料理,既如此,不妨向女儿稍微示好容忍,或可将她挽回。 可是澜轩却并不想如此。她虽与卫婴结为夫妻,在天界却并非是如同卫婴一样来去自如。与其将思忆留在天界,倒不如送到地界。印泽不会对她不利,若最终有下手除掉思忆的必要,也没有任何顾虑。她想要天地二界相争,思忆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 这些话,却是不能说的。 火焱当初求娶思忆,印泽也不知情。她后来曾去过地界,火焱只对她道绝不负她所望。今日暗中前往地界,临走时见到火焱,火焱倒是与她多说了两句,最后问了她一句,如果双方开战,她能否摘清自己。 想要置身事外,并不困难,难的是恐怕弋翟等人并不相信她会甘愿置身事外,若她真干干净净退了出去,恐怕卫婴也要起疑。今日忘忧来给自己打了个岔,让她和卫婴如寻常夫妻一般打了两句牙祭,险些忘了,她其实和自己的夫君,也并非同路中人。 恐怕今日密议,并不简单。 天界的虚实在由她想方设法挑起的大战里并不能完全摸透,可她能确定的是,这些年天界示弱,恐怕大部分都是做戏。地界魔祖都已沉睡,可是在一干大臣手下调理,实力也渐复鼎盛。天界弋翟手腕果断,她还替他扫除了老派的内忧,如今卫婴神识清明,当初那些神识被封陷入沉睡的得力干将也渐渐趋于清明,谨守着最后的底线没有归位。据她所知,当年死去的大将军风无痕,在地界长公主域歌多年的奔波之下,恐怕也很快就能复生。 若如此…… 天界是想要开战了。 一场神魔大战延续了这么多年也不曾有个结果,她原以为时间还很多,她可以慢慢筹谋,可惜时间等不得人,两百多年弹指即过,有些人的生命也只有这样短暂。 她其实早就没有时间了。 把琅山的威胁拔除,交给一个合适的继承人,然后就可以准备煽动两方开战。忘忧是一个意外,因为这个意外,她将一切准备延迟了近百年,如今忘忧渡过情劫,这个意外,也要结束了。 不出意外,卫婴宿在了赤阶庭,晚间的动作毫不留情,几次疼得澜轩闷哼出声,但是她还是强忍在了喉间。她眼中自始至终都留着一丝清明,偏头去看窗缝间透渗的月光。 月凉如水,心如死灰。 次日晨间,她按着酸痛的腰下了床榻,坐在镜前一下一下地梳着自己的长发。卫婴也坐起身,在榻边坐着看镜子里澜轩的模样,目光很暗,镜子里模糊得看不清。 他动了动唇,想说对不起,或者什么都不说,心里想的那些也什么都不去做,可最终手握成拳,他说:“我要纳妾。” 澜轩的手停了停:“之前你去四海巡视,白芙跟了你一同去,她就是那个时候爬上了你的床的?” 卫婴皱了皱眉,不知是在隐忍着什么,最终站了起来,披上了外衣:“这么多年,总该给她个名分。” 澜轩居然笑了:“也是,原本她就是为了嫁给你,才被进献死祭了的。” 卫婴眉头拧得更重,再没开口说什么,掀开帘子着侍从进来穿戴整齐了,便走了出去。 赤芜眉目垂得低,也没再玩笑,等人都走了,才进去看澜轩。 澜轩看见她进来,方才那一抹虚浮的假笑终于变成了真切的笑意,眼睛里的眼泪啪的掉下一颗,神色里却有解脱的快感。 “赤芜,”她说,“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忘忧再也不会成为她迎接一切结局的理由,她梦寐以求的将一切都结束的这一天,终于可以完成自己的目标的这一天,终于可以到来了。 赤芜哪里不知道,她来到四方水域的每一天,都是苦熬? 甚至在更早之前,在她二百二十七岁生辰的那一日,红月当空,泣泪如血,从那一天起,她的人生,其实就已经是在苦熬。 熬到使命终结的这一日。 是日,四方水君发下昭告,封白芙为纯美人,居海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