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颌垂眸,看着匍匐身前重如巨山的人,傅行勋有片刻的愣怔。 这才几日不见,他这个所谓的“妹妹”,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傅行勋回想了一下她最初回来、身形纤细的模样,内心的情绪很是复杂。 顾念着她起身不便,他从身后探出一手,作势扶她起来。 可阮幼梨却并不领情,尽管对他的行为有所察觉,依旧选择独立,不断挣扎着,企图站起。 然而她着实低估了傅清沅的体型,她还没能直起身来,又因为不能控制的体重,跌倒下去,在地面上狠狠地打了个滚。 本就是大伤未愈,体力不支,她这样折腾了一阵,更是提不上气来,放弃地趴在地上气喘吁吁。 最后,还是身后的和玉看不过去,上前将身宽体胖的她费力抚起。 阮幼梨腿软地靠在身子单薄的和玉身上,使得和玉也禁不住颤颤巍巍起来。 因为她无形的拒绝,傅行勋稍稍愣怔,片刻尴尬后,他探出的手又绕了回去,掩饰地掸了掸袖上微尘。 清咳一声,他问:“这几日的境况如何?” 阮幼梨不答,低着脑袋沉默,一副安静的模样,可她的心里却在喧嚣着。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放下美色立地成佛!丢弃美色好好做人! 如是默念了千百遍,始终没有应他,连句哼哼都没给。 “阿沅?”傅行勋见她如此出神,禁不住出声一唤。 说来也巧,阮幼梨和傅清沅的小名竟是相同,都是唤做阿沅。 所以在听到他的这声唤后,阮幼梨便下意识地抬首,往声音源处抬首看去。 倏然间,便撞进了一双点漆的眸中,若幽深潭水,流转着星光璀璨,可又深邃,沉黑难测。 阮幼梨眨眨眼,愣住了。 她浑身一颤,捂住狂跳的心口处,差点没窒息过去。 眼前的人,眉眼如墨画,鼻梁挺直,嘴唇薄红,俊美无俦,可下颌线条流畅,眉峰处,又偏偏透出几分凌厉。 那是征战沙场多年,被洗练而出的、军人独有的沉毅挺峻。 老天怎么可以这么过分! 让她朝夕面对着傅行勋,以此戒色! 这于她而言!简直是难于登天啊! 阮幼梨几番吞咽,才磕磕绊绊地道出了声:“我我我累了……我我我就先走了……” 说着,她便逃避似的,就着和玉搀扶她的手,一步一步摇回了房间。 因为大伤未愈,身子薄弱,再加上折腾了这么久,阮幼梨一时间也有些吃不消,回到寝房后,便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是许久。 她辗转反侧,做了好多光怪陆离的梦,悉数都是她尚在阮家的种种。 她梦见了娘的掩面低泣,梦见了爹的悲恸叹息。 梦里,还有她自己……陈放在棺材里面的尸体。 身着雪白的寿衣,双手叠放在小腹,紧阖双眼,一身的累累伤痕。 等到阮幼梨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的午时了。 初初苏醒的她尚未恢复神思,她看着眼前的种种,又忆起梦中的所有,一时间,恍若隔世。 好像她已经不太记得……前世发生的那些事情了。 阮幼梨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心里还是有那么几分清明。 毕竟她是阮家娘子时,活得太过惬意潇洒,以至于没留下什么有意义的回忆。 唯一清楚的,怕也只有纠缠傅行勋的种种了。 阮幼梨辗转侧身,一阵惆怅。 她不明白……上天让她重来一次的意义何在? 扳着手指算算,她在这世间残喘的时间,也只有最后的九日了。 时间这么短,既不能成大事,那就只有继续做上辈子没做完的事情了。 可她上辈子留下的遗憾有二,一是阿耶与阿娘,二则是……未到手的傅行勋。 算了…… 若为爹娘故,美色皆可抛! 她要在仅剩的日子里,好好照顾阿耶与阿娘! 将死之人阮幼梨紧紧捏拳,做出了这个伟大的决定,甚觉自豪。 不过,以她如今的身份,又该怎样去阮府呢? 阮幼梨沉思着这个严肃的问题,心里一片凝重。 难道……还是要她去接近傅行勋,借他的名义拜访? 真应了那句话,是祸躲不过。 阮幼梨禁不住长叹一声。 正此时,和玉也端来了她的药。 阮幼梨闻见那苦涩的味道,便禁不住拧了眉。 “和玉,这药还得用多久啊?”她微微抬手掩了鼻,惆怅问道。 和玉将黑乎乎地药水呈到了她的眼前,回答:“大夫说,得用到小娘子恢复的时候。” 所以……这是要她喝到弥留之际吗? 阮幼梨想到了这点,心中愈发惆怅,对眼前的药也愈发抗拒了起来。 盛药的碗是上好的白瓷碗,洁白圆滑,流溢着盈盈的润光,好似白玉所打磨,盛着那黑乎乎的药水,愈显得那药卖相难看、难以入口。 阮幼梨眉间的褶皱更深了,她摇了摇头,出手拒绝:“以后别给我端这药上来了,我不喝了。” 反正都是要死的,还不如死的舒服一点。 一天到晚喝这苦涩的药,还不是不能把黑白无常给驱走。 她又何必要受这份苦呢? 和玉一听,不免有些慌乱:“可是小娘子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啊,小娘子若喝了这药,早日康复,也能少受些罪;若是不喝,在往后,您还不是得受这病痛折磨。” 阮幼梨向来固执,做了决定就没有轻易反悔的道理。 她坚决摆首,出口的简单三字表了心意:“撤了罢。” 和玉没有顶撞主子的胆,也不好再劝说什么,只得犹疑地端起托盘,一步一回头地带着药离开。 接下来的两三日,和玉照常将药呈上,都被阮幼梨吩咐撤下,和玉无奈,只得照做。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阮幼梨总觉得,她不喝那药过后,反倒是没那么难受了,身子也爽利了许多。 大抵是……回光返照了罢。 阮幼梨在心底默默地叹息了一声,为自己的红颜薄命惆怅不已。 活了两辈子,都是个短命鬼。 她并手放在胸口处,做西子捧心状,对身后的和玉怅惘言语:“和玉,也不知我还能看这旖旎景色多久,所以趁着如今时光正好,你陪我到院中走走罢。” 顺便,再与傅行勋来一次偶然的相遇。 不,那是主要目的。 和玉陪阮幼梨在院中踱着小碎步,秀眉紧蹙,锁了一缕轻愁。 然而阮幼梨一心只想找到傅行勋的身影,对她的这细微反应并未看在眼里。 可是,在这院子里来来往往走了好几遭,也没能见到傅行勋的半点影子。 这不免让她一阵失落,起初的昂扬斗志,也歇了不少。 “小娘子走了这么久,可累了?”和玉心细,看出了她的失神,不由出声问道。 阮幼梨轻轻颔首,发出一声叹息:“是有点,那我们就先回去罢。” 和玉应了声“诺”,便托着她的手,引她往回走。 绕过回旋的曲廊,他们在一处山石堆砌的假山前遇见了一个人。 正值韶华的年轻女子,鹅黄色的齐胸襦裙外罩着蜀绣彤色大衫,裙摆绣以绚烂绽放的缠枝蔷薇,簇拥成一团一团的,愈发衬得她肤光如雪,颜若朝华。 是傅行勋的母亲。 当然,是继母,过世老侯爷的续弦——萧筠。 阮幼梨在前世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印象……倒是蛮深的。 她抽了抽嘴角,不甘不愿地上前向她行了个礼:“夫人。” 萧筠下颌微抬,示意她免礼。 她垂眸整了整挽在臂弯的半臂,冷嗤道:“听说你这几日倒是率性的紧,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药都不肯吃了。” 因为在上辈子阮幼梨与她有过一点节分,所以阮幼梨现下对她没甚好感,可碍于如今的身份,只得规规矩矩地回了她的话:“劳你费心了,我不吃药也是有我自己的道理。” 闻言,萧筠手上的动作禁不住一顿,连唇角的笑意也瞬时凝滞。 阮幼梨低垂着眼眸,错失了她这些细微的反应。 发觉她再未言语,阮幼梨也不欲与她多相处,下一刻便接着道:“阿沅身上的这伤尚未痊愈,现下也乏了,若夫人无事,那我就先回屋了。” 萧筠没有应允也没有阻拦。 阮幼梨将她的沉默认为成了无声的准许,只微微颔首,随后领着和玉离开。 她掀起了碧纱橱上垂坠而下的珠帘,撞出一阵悦耳的泠泠之声,绕过黑檀绣木樨的丝帛屏风,复又躺回了她的雕花软塌上。 因为身体和体型的缘故,她总是这样易觉疲惫。 阮幼梨平躺在软塌上,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问候在她床前的和玉:“我怎么就这么胖呢?” “也都怪那大夫开的药,竟有这么大的副作用,让小娘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回想起傅清沅以往的那般模样,和玉也禁不住感慨。 闻言,阮幼梨一阵激越,猛然从榻上弹了起来,睖睁了一双杏眸看她。 那直勾勾的热切目光,惊了和玉一大跳。 “你是说傅清沅我以前还是很美的对不对?”阮幼梨语速极快地问道。 和玉缓了好一阵子,才从她的话中提取出她的问题来。 “……是。”她回答得期期艾艾。 “那有我以前的画像吗?”阮幼梨目光里的热切更甚,直让和玉招架不住。 和玉点了点头,便准备转身去为她寻找,可她将将转过身去,就被猛然出现在眼里的人惊得差点仰身摔了下去。 她忙是稳住了脚步,俯身行礼:“见过侯爷。” 而大喇喇趿坐在榻上的阮幼梨也登时双眼睖睁,错愕得不能自已。 他来做什么?! 脚步声渐近,而阮幼梨的心,也是一起一伏的。 以往的感觉,还在。 她绝望地想着,不着痕迹地收手收脚,摆出一副矜持优雅的姿态,以同样矜持优雅的速度,扬起下颌,掀眸看他。 那速度慢的,让傅行勋还以为……她连眼睛也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