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师将她提溜到宫中,结果也果然如华裳所料,圣人非但没有责怪她,反而撤回了她的闭门思过的惩罚。 圣人宽慰她几句,又赏赐了她一盘宫花,便让她退下了。 华裳端着那盘宫花出了殿门,殿前平整白色的场地上站着一个笔挺的紫色身影,就像是一株紫藤。 王问之见她出来,朝她行礼,在礼仪方面,他向来做的滴水不漏。 华裳举了举手里的朱红木盘,故意显摆道:“王太师聪明一世,没想到这回料错了吧?圣人非但没有责罚我,还把我闭门思过的惩罚撤回了。” 王问之微微颔首:“恭喜冠军侯。” 他脸颊白的几乎要融化在日光下了。 华裳歪着头,冲他懒洋洋地笑着:“我知道你心里不爽,不过,大周总是缺不了我的,你看着吧,我重返边疆也是指日可待。” 王问之目光温和:“冠军侯之勇猛,世间难寻,理应如此。” 明明是他先参她一本,害的她离开熟悉的边关,又失去官职的,可如今他拿出这副任你风霜刀剑,我也温柔受之的态度,就好像是她故意找事儿一样。 果然是只老狐狸! 华裳乌黑的瞳仁一转,视线瞥到自己手上的宫花。 华裳扬眉笑了起来,细长的手指拈着一朵红纱堆的牡丹花,上面还粘着一颗银珠,看上去就像是将坠未坠的露水。 她将花抵在王问之的鬓边。 王问之目露疑惑。 玉面与牡丹相称,他又露出这副神情,颇有种懵懂少女的风情。 她忍不住叹息,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就长在了这个老狐狸的身上,若是个女子,她定然珍惜备至,爱护有加,而不是像现在,看到他就手痒,想着要怎样揍他一顿才好。 王问之启唇:“冠军侯?” 一口一个冠军侯,是嫌她记不住自己被一撸到底的处境吗? 华裳嘴角扬起,刚准备说两句话嘲讽他,可她搜肠刮肚一番,愣是啥也没找到,早知道就不把夫子们全都欺负走了,导致她现在想要开嘲讽都找不到词句。 她憋了又憋,只憋出一句:“鲜花赠美人。” 即便太上皇是女帝,这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迂腐文人也照样把旁人将自己比作女子视作羞辱,文人之首的王太师恐怕也是一样的。 王问之垂下眸,细密的睫毛掩住那双光华流转的眸子。 “多谢冠军侯褒奖。”王问之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荣辱不惊地接过那朵硕大艳丽的牡丹花。 华裳仔细打量他几眼,还是看不出他到底生没生气。 她果然不愿意跟这些聪明人打交道,一句话拐好几个弯儿不说,连喜怒都让人看不出来。 王问之两指拈着那朵纱堆的牡丹看了会儿,视线又转向她手中宫盘里其他的宫花。 华裳懒洋洋道:“哦,王太师这么喜欢这些宫花?” 王问之含笑着探出修长的手指,像是抹过琴弦一般点过那些花,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便将那盘里的花分成了两堆。 王问之指着秾艳那堆道:“这些不适合冠军侯。” 华裳低头瞅了瞅,也没分出啥不同。 “哦。” “你选出来适合我的花是什么花啊?”华裳有些好奇。 王问之微笑:“菊花和杏花。” 华裳眼皮重重一跳。 好你个王问之,菊花是祭祖时用的,杏花更是寓意不堪,你这岂不是指着鼻子骂本将军垂垂老矣、水性杨花吗? 华裳没有搭理他,径直转身离开。 没一会儿功夫,她发现自己身边多出了个人。 华裳笑了:“王太师跟着我这个粗人做什么?” 王问之温声道:“某等在殿外就是为了将军。” 要看本将军的笑话吗? 王问之抬头,一双精明的眸子不住地打量着她:“某与将军虽然立场不同,却是十分敬佩将军,只是,这次将军实在做错了,某才不得已向圣人谏言。” 华裳猛地停住,回头。 王问之也停了下来,他身体不好,又追赶着步履匆匆的华裳,额头上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华裳盯着他突然问:“王太师你去上过战场吗?” 还未及王问之回答,华裳又咄咄逼人问:“你去过边关吗?” 王问之平静道:“某虽然没有去过,但也从书上读过……” “书上读过?”华裳歪头冷笑一声。 “就我所见,让你们这些从没有上过战场的文人指挥我们打仗简直遗祸无穷,你们是不是觉得你们研究出的军功制赏罚分明?” 华裳双手负后,侧过身子看着红色的宫墙,墨色的眼眸倒映着宫墙残红,仿佛一片战场血色。 “也许军功制的初衷是好的,然而,这套规矩用下来,我麾下奋勇杀敌的士兵却并不能得到他们应有的奖励。” “我固守边关数载,与突厥打了大大小小无数场战役,他们游牧而居,只在秋冬无粮时才小股骚扰,抢了就跑。他们自小在马背上长大,擅长牧马,而我们的兵士则是府兵,无论是吃的粮食还是用的兵器,亦或者自己骑的战马都是要靠自己准备的,我们的马怎么可能比得上他们的马,更别提追上他们的人了。” “所以伤亡多的一直以来都是我们这边的民众和士兵,我这么多年的经验下来,也只学会了如何防范于未然,使他们不敢来我这里攻关,可这样一来斩杀的人头就少了,军功自然无从得到。” “可我华裳敢说,自我镇守边关这么年来,民众的伤亡不断减少,几近于无。” 她转过头,那双因倒映红墙而显得浓墨重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懒洋洋的声音中带着金戈铁马的戾气。 “我问你,究竟是我们大周的子民重要,还是军功重要?” 王问之平静地回望,他沉声道:“自然是大周子民重要,军功制的建立初衷就是为了鼓励士兵保护疆土,守护民众。” “冠军侯说了这么多,还是遮掩不了你枉杀士兵的事实。” 她一缕碎发被风撩到双唇间。 “那是敌人。” “既然投降,便是士兵。” 华裳发出一声嗤笑声,小指一勾,将陷进双唇的碎发勾了出来。 她蜜色的肌肤在天光下散发着细腻的光泽。 “王太师,军功与士兵的死亡抚恤和离开军营时给的奖赏息息相关,我不可能让跟了我好几年的士兵没有棺椁收敛,让他们没有回乡的路费。” 她重新转过身,大步向前,迎着门楼下的风,一个人穿过凄红高大的城门。 “我也知道国有国法,所以,华裳自愿受罚,毫无怨言。” 风从城门中穿来,扬起了她墨发青丝。 王问之没有说话,目送她离开。 出了宫城,华裳一眼便见到像是一座雕像般乖乖地耸立在一旁的李娴。 他正抱着一大堆东西,望着地面出神。 华裳歪歪头,此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跟了自己三年的李娴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明明已经做到的云麾将军的地位,却还像是当年当她亲兵一样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他。 真是好兄弟! 华裳重新露出懒散的笑容,她右手擎着宫盘,手腕一转,宫盘便突然脱手而出,飞向李娴。 李娴腾出一只手,一把抓住。 “这是什么?”李娴蹙眉打量。 华裳努了努嘴,懒洋洋道:“圣人赏赐,你说我要这个干什么?既不能吃又不能花……” 李娴低声道:“若不是将军总是资助那些伤残归乡的士兵,又何至于如此穷困潦倒?” 华裳扬眉笑:“我乐意。” 李娴无话可说。 华裳随手捻了一朵宫花:“还被那只老狐狸气了一顿,可真不值我走这一趟。” 没错,华裳就是知道圣人不可能办她,才会在闭门思过的时候跑出去,还跟着王太师来领罪。 虽然在这这件事上料对了,可她对圣人的评价仍旧是深不可测,如果说王太师的一举一动还有迹可循的话,那这位圣人可真就是圣心难测了。 华裳一直有一种隐秘的感觉——整个大周最恐怖的就是这位圣人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只是高高在上看着你的表演。 “今日圣上还是隐于帘后?”李娴问。 华裳点头。 当今圣人乃是女帝之子,自小体弱多病,似乎吹不得风,无论上朝还是召见大臣总是隐于帘后。不过,据说这位圣人倒是继承了女帝和那位男皇后的美貌,或者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华裳耸肩。 反正自己又没亲眼见识过。 李娴察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曾经有高僧给圣人批过命,说圣人二十四岁之前不得出宫城一步,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华裳满不在乎地“呸”了一声。 “别跟我提和尚道士什么的,我听着就烦。” 李娴立刻闭嘴不言。 他十分理解将军为何这么痛恨信佛信道之人,毕竟将军的前两任夫君,与将军合离之后,一个出门右转做了和尚,一个出门左转做了道士。 难道将军天赋异禀,和将军成亲以后就能禁欲了? 华裳随口道:“我记得我们华家不也被人说活不过二十岁吗?你看,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