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可以隐瞒那一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再欺骗少年。 故事说完。 徐云风额上青筋暴起,愤怒呼之欲出。少女却很平静,甚至有种终于说出秘密的久违的轻松感:“我手上染血,徐兄带我一同上路恐有不便。”柳夫人不会善罢甘休,徐云风有可能惹祸上身。 “待进了大些的城镇,我便和徐兄分别。不过在这之前,需麻烦徐兄动用关系换个路引和新的身份给我。此中想必有需要通融使钱的地方,我在大丰钱庄存了些银钱,待到了有钱庄的城镇,我就……” 她条理清晰,滔滔不绝,俨然早已有周全计划。一口一口徐兄,听得徐云风耳朵长刺般难受,她每说一个字,徐云风的脸色就黑上一分。不等她说完,他就冷脸打断:“阿轻当我贪生怕死,重利轻义?几年交情下来,方知徐某在朋友面前竟是这副嘴脸。” 自己说错话了?柳轻风一脸茫然,茫然中带着几分无措。她认为自己的计划没有半分不妥,徐云风对她的帮助非常非常有用,她欠他一份极大的人情。接下来的事她认为凭自己可以应付,所以无须再麻烦…… 难道、难道他认为自己把他用完了就扔很无情? 这样表达……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吓到她了!少年后悔,他只是……太过愤怒!一想到柳老爷差点、差点就把她……简直禽兽不如!还有柳夫人对她长达数年的折磨,而他枉为其友,竟然对此一无所知,任凭她一人独自承担! 他想自己知道她为什么身为女子却要学铸剑了,她想要变强,想要逃离柳府! 他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察觉,没有在第一次离开离火城的时候带走她,更后悔……自己刚才的失言。 该怎么挽救才好? “抱、抱歉……我、我……”少年语塞。 面对女版柳轻风,过去的相处之道全然不适用。他脑中一团乱麻,胡思乱想着如果强令她去洛水,会不会让她认为自己为人蛮横?甚至误会自己对她有何图谋?毕竟她在年幼的时候就曾经遭遇过那样的…… 若要道歉,又该如何说才不会引起她的反感?徐云风听她寥寥数语讲完杀死柳老爷的过程,不自觉捏紧了拳头,满腔愤怒无从发泄,想到那老东西竟然毫无人性地将魔爪伸向那么小的女孩子,若不是她早有准备,说不定已被柳老爷得逞。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就觉得那厮死有余辜,而且死得太便宜。 “柳家、柳家……”他咬牙切齿,攥紧拳头,恨不得把柳老爷的尸体拖出来剁成碎肉。 柳轻风却以为他是在痛恨柳夫人打她,便道:“她总觉得儿子是我害死的,所以才……其实情有可原,而且她在衣食上没有亏待过我,还让我读书。”她不好意思把自己有意受折磨的扭曲想法告诉徐云风,只好为柳夫人开罪。 还是做不到对他完全坦诚。她懊恼地想,她知道自己有点儿不正常,所以更加不可以让他知道。 听她这样说,徐云风的一肚子气都泄了。她都不怨,他还能怎么办?命人回去教训一顿柳夫人?这样做会不会反而惹得她生气? 她怎么能这样善良?明明是柳夫人虐/待她,强行把儿子猝死的责任归到她身上,她怎么能一点不恨柳夫人? 傻不傻啊你,徐云风几乎想把她搂进怀里安慰。少年心中对少女产生无限的爱怜,头脑发昏,选择性忽略掉他的这位朋友才七岁就干脆利落地杀了一个成年人的事实。 不可以再让她受一丁点伤害。从前的事,是他无知,现在既然已经知道,就一定要竭尽所能庇佑她。朋友相交,患难情谊,她竟然用怕连累他为借口,又用金钱划清界限,这让少年感到很受伤。 “我、我……”少年豁出去了,他猛然抬头,大声道:“你其实可以多依靠我一点!” 柳轻风一愣。 徐云风的关心让她很不自在,她偏头避过他炽热的目光,假意咳嗽:“云风兄不怪我刻意欺瞒,如今还能叫我一声阿轻,认可我的女子身份,我心中很感激。” “但是云风兄愿意助我,和我不愿连累云风兄,是两码事。前者是你仗义,后者是我固执。” 徐云风的面色忽然变得冷硬,他坚决摇头:“你去哪,我陪你去哪。不回洛水,那就去别的地方,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徐云风,绝不会放任你一人独行!”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清亮未变声的少年音,听上去格外动人心弦。 顿了顿,他又把隔洛水有千里之遥的益州、夔州盗匪之事拿来吓唬人,异常严肃地告诫:“如今常有匪患盗贼出没,很不太平,你又是女子,需得有人护卫。有我在,你尽可放心,绝无不能去之地。” 那路费和护卫的钱是你出,还是我出?穷鬼柳轻风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个煞风景的问题。 望着少年清亮见底、满含期待的眸子,她忍不住想笑。 她明白了,竟是自己狭隘,如今才发觉她之所求和对方完全不同。她想安稳活下去、完成自己的愿望,而对方,只求为朋友两肋插刀。 爷爷说,人不会一辈子走好运,也不会一辈子走霉运。对面这个虽然总是冷着一张脸、却满腔赤诚热血的少年,大概是她这么多年以来,唯一的好运了。 那便去他的洛水城吧,以后找机会再回棠濑村。虽然说了柳府的事,但是她不愿让徐云风知道她身上还有一段灭门惨案。 可能是……她舍不得吧,舍不得再看他愤怒而难过的样子。 “我放弃,”她举白旗,“我们去洛水城。” 她服了软,徐云风反倒不自在起来,偏过头不去看她,硬邦邦道:“你若不想去洛水城,我绝不勉强,只管去你想去的地方,或者我护送你回家乡……对了,你的家乡在何处?你的本名是?”少年后知后觉地发现聊了一路,他竟然连对方最最基本的真实信息都没有。 “我没有家。” 至于名字,她想起某人笑话二丫“很土”,沉默片刻,说:“卖进来之后我叫木须。” 那我,怎么称呼你?徐云风沉默,他觉得自己起错了话头,又害她伤心,真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该怎么办才好? 他不会安慰人,而她好像也根本不需要任何安慰,她平静地表达,如同只是一个旁观者,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这让他反而感觉更加难受,他早早就攥紧了袖中手帕,却连递出去的机会也没有。 这让少年郎陷入深深的挫败。 “你、你不必太过伤心……如今有我,我、我日后必定对你……”他词不达意,磕磕绊绊,捏紧了拳头,浑身绷紧。只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憋得难受,一张俊脸通红,却无法表达。 我没有伤心啊。 柳轻风看对方今天数次尴尬卡壳,数次手足无措,她自己也感觉有点尴尬。不过尴尬之余,还觉得有点新奇。就像徐云风还没有学会和女版的她相处一样,她也才发觉其实两人之间的交往方式已经彻底变了。 同性朋友,和异性朋友,当然不一样。 异性之间,如何相处? 柳轻风狭窄可怜的小天地里,只有柳晓棠一个长歪的样本。 有样本,也总比没有好……是吧? “云风哥哥,你继续叫我阿轻吧,我很喜欢。”她学着柳晓棠的叫法,回忆便宜妹妹对徐云风说话的语气,开始慢慢地用自己本来的声音说话,说话的时候自己感觉身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谁知道徐云风的耳朵居然渐渐红了。 诶?有、有用?她尝试性地探过身去,眉眼弯弯对着少年:“日后人家麻烦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喂! 你跑什么! 她只挪过去一点点,徐云风居然立刻蹭蹭蹭往后退,直到后背撞上车壁,退无可退。 她怒,就知道柳晓棠不靠谱! 不过徐云风好歹还是给她面子接了话:“不、不……不麻烦。”他犹豫片刻,又开口补充,只是声音突然小得跟蚊子嗡嗡似的:“你不嫌我烦,我就、就心满意足了。”话音未落,少年的脸已经爆红,深深地埋下头去,以为这样子柳轻风就看不出来。 他……在害羞吗?柳轻风从未见过这样的徐云风,她有点惊讶,又……有点说不上来的得意和欢喜。这是一种很古怪的情绪,她忍不住掀起一点车帘,让风灌入,吹走脸上不正常的热度。 她收回刚刚的腹诽,柳晓棠的话本还是靠谱的。 “那云风哥哥以后,要对我好一点哦。”她扭头,继续柳晓棠上身。她恶趣味地喜欢上少年害羞的样子,于是角色扮演有了瘾。 少年涨红着脸,紧紧抿着嘴,不说话,只会拼命点头。 他真的在害羞,因为她拙劣的模仿。 意识到这一点的柳轻风,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和柳晓棠一样却又不一样的地方。 对于徐云风来说,自己是不一样的。也只有在徐云风眼里,她和别人不一样。 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六年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到风景很美,空气清新,闻之舒畅,四面都是……轻松愉快的气息。她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首先一条,是和他的新的相处方式。 “我可以叫你云风哥哥?” “当、当然!”少年忙不迭点头。 柳轻风这回真的笑了。 他好可爱。 刹那间,她的心如同吹进一阵春风,有扇紧闭许久的门突然嘭地打开,暖融融的气流灌进来,草长莺飞,花香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