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四面通透的水榭边儿上遍地杨花,一缕春风拂过,杨花打着旋儿与月色交融,暗暗地,不知飞扬到哪里去了。 石桌石凳旁,一金冠缓袍的男子持箫而坐。树梢的粉花儿像是触到了月色融融,慢慢地浸到了柔柔春水之中。湖面泛起涟漪,四面寂寂下,仿佛还能听到水波微动之声。 男子忽地一笑,竟比春风更让人沉醉。他移箫就口,慢慢合上双目。悠扬的曲调缓缓而出,清冷冷似月,暖融融似光。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余音袅袅,让人一时忘情。 慢慢地,曲调由清清婉婉转为和悦脉脉,硬朗英气中又掺了几分缠绵缭绕,和着满湖月影,直要度到人的心里去。 不知何处香风缓至,环珮叮咚间,素手横出,蓦地蒙了他的双眼。箫声戛然而止,男子动作未变,笑已先扬。 “别去。”慕宁立在水榭不远处,见一小鬟持盘而过,便急急拦了她:“大哥和姐姐独处,怎的这样没有眼力劲儿。” 小鬟面色苍白,脸上没有丝毫生气,她忽地咧唇一笑,幽幽道:“将军和夫人早已死了,姑娘怕是看错了吧。” 慕宁一怔,回首望去,只见触眼空空,唯有尘烬飞扬。她心头猛地一跳,伸手捉了小鬟,再看她时,却见她周身泛起火光,燃着蓝幽幽的诡异,在她眼前化为灰烬。 “啊!”她骇然大叫,猛地坐起身来,眼前所及,却只有暗夜如许,清帐寥寥。 “姑娘。”飞花持烛而入,匆匆走了进来。慕宁倚在床头,只见昏黄光亮透过帐子映进来,让她的心头现了几丝生气。 “姑娘又梦着主子和主母了?”飞花掀帐而入,拿了帕子拭去慕宁眼角水光:“姑娘别怕,奴婢陪着您。” 慕宁一怔,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落下泪来。 木木地喝了一杯温水,她方从梦中缓醒过来。慕宁揉了揉眉心,道:“今夜不是茯苓值夜吗,你怎么进来了?” 飞花面色微滞,过了片刻,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道:“姑娘,媛修仪那边只怕是坏事了。”她勉强压下语气中的惊惶,低声道:“今日华先生传信过来,说媛修仪忽然升为媛妃,与此同时,几个曾同主子交好的大臣皆被弹劾,如今,这几位大臣都已被勒令闭府思过!” 慕宁只觉脑中“嗡”得一声,,周身的血液霎时涌到头顶。 如今这样的消息,这样的情势,只能说明一件事,媛修仪已经全盘招认,且助皇上铲除容家旧势。 一步赶不上,便步步都难以预料。她不知媛修仪究竟知晓容家多少事,甚至不知那些被责令闭门思过的大臣都与容家有何牵扯,她只能在事情发生后一遍遍地补救,一点点地揣度,而这些犹疑和却步都是容家九族的催命符。 若她是个杀伐决断之人,在此事之初,便应当用尽一切门路,不择手段地利用一切可以帮她的人,让媛修仪彻底闭嘴。可她不是,所以她左顾右盼,千防万怕,生怕连累了任何人,生怕伤了无辜之人,以至情势终究到了几乎无法挽回的地步。一旦皇帝利用此节给容家定罪,那她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空,所谓的自证清白也就成了一场笑话。 慕宁心头的郁郁滞意还未褪去,却忽地生了些冲动。她起身下床,一面往外走,一面拉着飞花道:“茯苓呢,茯苓在不在?” “奴婢在。”茯苓推门而入,几步走到慕宁面前:“姑娘怎么了?” “我有信要你带给王爷,此信十万火急,不能耽搁。”她说罢径直行至书案之后,飞花茯苓连忙磨墨点灯,侍奉在侧。 茯苓很快领信而去,慕宁穿好衣裳后在软榻上抱膝而坐,侧头执拗地望着寝房的门。 “姑娘,大半夜的,就算是茯苓传了信去王爷看到也要好一会儿了,何况王爷现在还受着伤,只怕更要耽搁,不如您先歇下,待有了回信,我再叫您起来。” 慕宁摇摇头,只默然而坐,不说不动。 直坐到天色发白,茯苓才垂首缓步走了进来。慕宁下榻,拉住她的胳膊急声道:“怎么样了?他什么时候见我?” 茯苓支支吾吾半晌,咬牙跪了下来:“是奴婢没用,王爷他……王爷还在伤着,不便见人。” 慕宁满心的冀望一下子落了下来:“原话是什么?” 茯苓沉默了片刻,道:“不见。” 慕宁闭了闭眼,又闻茯苓道:“但王爷也有话传来,不论姑娘有何吩咐,他都一定尽力相助。” “也无回信吗?” 茯苓摇了摇头。 慕宁叹了口气,转身坐回矮榻,默了半晌,她方道:“王爷伤势如何了?” “奴婢听闻王府中太医已经尽数归宫,想来王爷已无大碍。” 一夜未眠的疲累一时间都涌上心头,她摆摆手示意茯苓起身:“辛苦你了,我这里无事,都退下吧。” 不是未想过有这般结果,究竟她信中所请是掉脑袋的大事,一着不慎就会被牵扯其中。此时此刻,她竟只寄望自己一时之言未能到凌昀手中。如今他既断然拒绝,她便也彻底清醒。自己走的是一条死胡同,何苦还要拖累他人?就算合作交易,也要有等值的交换之物,她这般空手套白狼,的确是强人所难。 除了凌昀,她已无人可打听宫中媛修仪之事,梅字探人手有限,打听宫外消息尚可一用,宫内……她揉了揉眉心,忽地想到一人。 天明时慕宁着挽月到宜心堂告了病,便一直闭门不出。飞花侍候在侧,见慕宁照着疏雪所言将□□一一收起便是一阵担忧。 “姑娘,您若有要事不妨让奴婢代您去办,您孤身外出,只怕不妥。”飞花见慕宁又贴上了一张男子面皮,不由开口劝道。 慕宁摇摇头:“如今情势不同以往,我虽不知究竟到了哪一步,却总要出去瞧瞧的,与其在这里等消息,不若主动去打听,之前是我太过小心了。” 疏雪倒无多言,只道:“奴婢会扮作姑娘的模样好生守在府中,姑娘放心。” 今日茯苓不当值,慕宁出府一事也并不想让她知晓,所以一待挽月回来,飞花便打发她去和茯苓一起做些针线,也免得一时不慎,露了端倪。 将□□一一备好,又说了些注意之处,疏雪便告退,出了寝房。 慕宁拉过飞花坐下,道:“府中一应转圜,你们自己看着办,你素知我心意,便先应对着吧。” 飞花犹豫片刻,道:“入宫之事,姑娘……” “我现如今觉得,入宫似乎也不错。”若能入宫一探,兴许能知晓些媛修仪之事,总比现在没头苍蝇一样乱闯得好。 飞花大惊失色,尚未开口,便被慕宁抬手阻了:“昨夜我虽吓住了胡婆子,可只怕也不过是一时之用,到底此事是父亲和祖母的意愿,府中之人不会轻易违背。” “那咱们要怎么办呢?” 慕宁托腮而笑,扬眉道:“服软。” “服软?” 慕宁认真点了点头:“服的太早,既没价值也无诚意,服的太晚就失了讨价还价的机会,眼下我尚未寻着合适的时机,既如此,便先作硬碰硬吧。” 飞花愣愣点了点头,慕宁见她一脸疑惑,便将人拉到身边耳语一番。飞花恍然大悟,随即气哼哼道:“还没见过哪家的父母会请了勾栏院里的婆子来教导儿女,他们也太无耻了!”她说罢自悔失言,低了头不敢去瞧慕宁。 “这般也好,互相算计利用,总要比假作温情来得痛快。”慕宁语气淡淡地,似乎不见半点伤心,飞花这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神色:“姑娘此去一定要小心,以自身安危为重。” 悠然居周围遍布眼线,慕宁左防右躲,好容易脱了监视。她扮作院中的粗使丫头,一路绕着小径到了后院。 府中夫人姑娘身边的侍候的也多有出府办事的时候,只要给守门的小厮递了好处,再拿出院里的牌子便可随意进出,慕宁今日拿的却是秦源院子里的牌子。 出得了府门,慕宁略松了口气,便一径往城东衣裳铺子去,一路上她极小心地提防,把从前和兄长学的那点儿甩尾巴的功夫都用了出来,结果证明是她杞人忧天,根本无人跟着她这么一个闲人。 到了衣裳铺子,她置办了身男装,付了钱匆匆离开。 前头飞花同自己说有不少大臣被皇帝责令思过,她便想过这些人里会否有洪焕,现在站在他家府门外,她才确定这位果然也没脱得了干系。 可是洪焕此人素来直来直往,用兵一把好手,勾心斗角就差了点儿意思,就算兄长真要做什么,也不至于拉了着这许多人下水,何况,选秀一事这些晋城里的大官儿又能干涉得了多少?有道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越是世家大族才越是百般避忌,更不可能舍了身家性命做那些掉脑袋的事儿。所以,皇帝责罚的这些人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虚张声势? 冷静了半晌,她终于觉得头脑清明了些许。媛修仪之事,或许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处。 正想着如何进将军府与洪焕说两句话,便见着远远地来了辆马车,约莫是马车太过气派,她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其上家徽,正是江阳侯府的车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