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宁并非是头一次到家祠来,却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到此地进香。 家祠之外,地平天广,周遭无一丝雕饰,一眼望去,平朗疏阔,未有一草一木,一雕一梁以障目。 慕宁跪在蒲团之上,恭恭敬敬叩头进香。如是三拜,方肃然起身,垂首退到冯氏身后。 “然丫头,来。”冯氏握了她的手,带她一一看过堂上牌位,从有名有姓的祖宗起,一直到她的祖父,虽并非煊赫能臣,却也算得簪缨鼎礼,世代书香。慕宁不知冯氏之意,只得乖乖听话仔细看过,又诚心叩拜了一回。 “当初你姑姑入宫之前曾在此静跪一日,明心疏性。而今咱们秦府里头的富贵体面,也多承赖你姑姑之荣。”秦绍负手侧立,语带叹息:“富贵之家,三代而衰,然香火宗祠不可轻易弃置,为父虽列尚书之位,但伴君如伴虎,富贵朝夕,福祸难料。” 这些话听在耳中,慕宁已渐渐明白了今日来此所为何事。对于秦绍有意要她入宫待选之事,她并不是十分惊讶。他既费尽心思藏匿容府之物,便说明其心不浅,定有所图谋,而她们这些女儿便是他前路上的垫脚石。她只是奇怪,他心中属意将她送与谁来保住秦家的富贵荣华。 “如今你姑姑年岁渐大,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姐姐又是那么个拿不起事的性子,为父之官职虽看似权重,实则处处掣肘,为人所忌。选秀在即,你又初初归府,为父本想为你选一门遂心的亲事,可……皇城中事,瞬息万变,若非为了秦家安危,为父也绝不愿送你去为人遴选。” 这一大通的铺垫煽情,慕宁却只觉冰凉讽刺。秦府如何,她不聋不瞎,可以听到看到,虽说非钟鸣鼎食之处,却也是富贵满门之象。什么伴君如伴虎,什么为了宗祠绵延,都不过是为自己的野心和欲·望寻的借口。他要将她货与别家,以易富贵,却还要假惺惺地做出一副百般不忍,万般求全的慈父之态,真真是好笑又可悲。 “是以为父百般思量,决意将你送入宫中,代我秦府侍奉圣上,以明忠心。” “父亲!”她脑中一片空白,一直支持着她的那些冷静从容都一时失了用。慕宁直直看向秦绍,脱口道:“皇上是我姑父,还是姐姐的公爹……” “然丫头,仔细说话!”秦绍眉目间一片厉色:“皇上九五之尊,天下皆是他的仆从,你姑姑,你姐姐,都是咱们府中对皇室的忠心,你既是秦家儿女,就当为秦家门楣尽心,代为父向皇上尽忠!我意已决,你无需多言,若是还想不通,就在这里静跪一日,好好看看秦家的列祖列宗!” 慕宁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只觉一股凉意从心底涌起,让她牙颤不已。 屋中一阵静默,只有慕宁怔怔落泪,一连串的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零落了一地的支离破碎。 秦绍终究缓下了语气:“然儿啊,我是你的父亲,纵然自小未能在你身边照顾,可为父待你的心与寻常父亲无二。你姑姑初入宫时咱们家还帮不了她什么,只能看着她自己步步为营,艰难走到今天。可如今你姑姑已经为秦家操劳一生,再也撑不住了。只要你肯入宫,为父自会为你百般筹谋,让你的路走的顺畅无忧,何况宫中尚有你姑姑照应,只要得了名分,你自此便是富贵双全,天家之恩才是咱们秦家绵延的根本哪。” 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慕宁并未觉得有多么难过,她只是觉得难堪。她就像是一件货物,被自己的亲爹标了价码,即刻就要称斤轮两了。 秦绍本心意已决,此时此刻看着女儿的神情,他居然生了狼狈不堪之意。他几乎是从家祠落荒而逃,将一个心碎的女儿交给了自己的母亲。 皇帝的年岁已可做孙女的祖父,加之皇上身子日渐衰弱,头疾频发,此事朝野皆知,也有人曾动过让太子提前继位的心思。冯氏看着眼前呆呆落泪的小孙女,忍不住泪如雨下。她凄声道了句“造孽呀”,便将慕宁搂在怀中,哀哀大哭。 原来一个人的伤心是不会有尽头的,只要伤害还在,就永远还有伤口。慕宁轻轻抬手捂住心口,不由想着娘亲昔年带她离府时是何样心情,是否也如她今日这般,肝肠寸断,失望已极。 她瞪大双眼,伏在冯氏怀中将堂上牌位一一看过。冰冷冷的死物,缭绕的香火,像是一个个暗夜出没的兽,对她露出尖利的獠牙。 祖宗牌位,宗祠绵延,这些和她有何干系?她和娘亲早已被秦家放弃,既如此,如今活着的,只有慕宁,在忘忧谷长大,无父无宗的慕宁。 抱着她的祖母是秦家的老夫人,几日前,祖母曾真心为她筹谋过婚事将来,也曾对她百般疼爱照顾。可一旦对上秦家荣华,对上儿孙官途前运,她便可毫不犹豫地帮着自己的儿子将口口声声亏欠不已的孙女推入漩涡火坑。 她慢慢闭上眼,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为了这样可笑的亲情留泪。这里不是她的家,是一个会吞骨噬肉的恶魔,她每每心软,每每犯傻,都会将自己迫入万劫不复之地。想也可笑,她居然会为了几日温情而忘了两年前事,居然会真的以为此处有情,此地有义。 她无比想离了这个让她厌恶至极的地方,可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如今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这多公平,他们父女二人各怀鬼胎,倒也算得两厢适宜了。 哭过痛过,慕宁一语不发地回了悠然居,将自己关在寝房中蒙头大睡。飞花挽月几个在外急的跳脚,却偏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能胡乱着急,兀自不安。 到了下午,阮氏亲往悠然居送了一个婆子,另送了许多上好炭火。飞花正奇怪,却见阮氏满面春风地站在寝房外扬声道:“日子总是要过的,你父亲也是为了你好,然丫头一向懂事明理,可万万莫要让你父和祖母担忧哪。”她说罢用帕子压了压嘴角,笑意粲然地走出了悠然居。 不管不顾睡了一日,慕宁已将那些不合时宜的软弱都敛了回去。此时平静下来,她方仔细想过秦绍要她入宫之事。 皇帝年岁已大,老态渐显,疑心渐重,行事也越发莫测。若要屹立于朝堂不倒,除了要压对宝之外,还要得当今君主之心。她虽无筹谋进退之机,于秦府而言,却还有这具躯壳可以利用。 屋外飞花挽月两人刚从胡婆子处回来,茯苓转身迎上来,便见两人神色萎顿,隐含暗恨。 茯苓见状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挽月冷笑一声道:“还能怎么呢?咱们姑娘竟要被人当成那些下贱胚子,送人求利了!” 茯苓敛眉看向飞花。飞花究竟历了事,较挽月更沉得住气,便将适才在那胡婆子屋里听来的话一句句讲给茯苓听,说罢她恨得咬牙:“这些混蛋无赖,面上金堆玉砌,实则腐臭不堪!什么把姑娘当做家人,现如今碰上了利,就可以这般舍弃,且不说他们要将姑娘送到宫里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只看院子里那上不得台面的婆子,他们竟是打了这样肮脏龌龊的主意!” 茯苓捏着托盘的指尖发白,气的脸色发青:“无怪姑娘适才那般难过。” 说到慕宁,飞花忍不住红了眼眶:“我们姑娘的心肯定都被伤透了!” 三人立在门外,都不敢贸然入内,等了两刻钟,方闻里头叫进。 三个人急惶惶进了屋,见慕宁坐在矮榻之上,除了眼睛肿的像桃子,面色已看不出丝毫端倪。 “茯苓帮我从厨下弄些糕点来吧,一日没用饭,我都饿了。” 待拿了糕点香茶,她一面狼吞虎咽地填着肚子,一面不住地打量三人。看了半晌,她不由笑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咱们三位姑娘了?”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肯先说。慕宁擦了擦嘴角,叹道:“我这儿已经够头痛了,你们还要跟我卖关子吗?” 挽月看向飞花,飞花犹豫了一下道:“今日二夫人送来个婆子,说选秀在即,她是来教导姑娘……教导姑娘……”她说着眉眼间的羞愤掩也掩不住,便一把将挽月扯过来道:“您问挽月吧。” 慕宁皱眉,看向挽月,却见她也是满面通红,气愤不已:“夫人送来的婆子没教好东西,奴婢看,她就是来折辱姑娘的!哪个好人家的女儿会学那些东西! 慕宁捏紧了帕子:“那婆子到底是什么人?” 飞花咬了咬牙,一闭眼道:“那胡婆子是勾栏院里头调·教姑娘的暗鸨!” 慕宁方就着茶咽下糕点,闻言只觉那些糕点都争先恐后地在胃里翻腾。她扶住桌角,捂着胸口一阵干呕,鼻头眼眶一齐发酸,好半晌才缓了过来。 “姑娘……”挽月的话里带了哭腔:“奴婢这就把她赶出去!” 她说着便转身往外走,慕宁抹了把额上细汗,吩咐茯苓将她拉回来。 她扶着额头缓劲儿,好半晌才道:“赶走一个胡婆子有什么难的,赶走了这个还有下一个,你们能赶到什么时候?” 飞花凝眉道:“难道就由着他们这样欺负您吗?” 慕宁垂眸,轻轻一笑:“欺负?我倒想瞧瞧阮氏送来的人是什么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