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誓自己绝没有偷窥别人幽会的爱好,且现下听来,这场幽会还十分地要命。慕宁闭了闭眼,在心里把湖阳郡主骂了百八十遍,才慢慢转脸去看立在自己侧对面的男人。 他一身墨色衣衫,周身不见半点配饰,却也难掩一身清华。慕宁见他眉眼清隽,举止间颇为自如,听了那许多的“绵绵情话”依旧不见半分动容,心中便丝毫不敢轻视于他。今日端王府中前来拜祭之人大多都是皇室宗亲,看他这副模样也不像侍卫小厮。她再度闭眼靠在石壁之上,心里只剩了哀叹连连。 好容易等太子向诚王妃诉完了衷肠,慕宁揉了揉发酸的腿,刚要挪步,便见那男人抬手摇头,示意她勿要轻举妄动。慕宁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回头去看,只见诚王妃侧对着他们,似是泪眼朦胧。从方才到现在,太子虽情意绵绵,却不见半分逼迫,诚王妃也始终守礼,虽看着荒唐,却无逾越之处。慕宁在心里暗暗点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你们说说话就罢了,若是真做出什么来,不只是你俩,我俩都要遭殃。 她默默看了一眼那男人,又瞧了瞧四处隐蔽遮挡,只觉这个处境当真是好,一旦被人瞧见,就算她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两人间的情状看得慕宁不住摇头,没想到头一次见着现实里头的后园相会会是这么一副……一言难尽的场景,就眼前看来,郎有情妾有意,可妾心中还有义,不肯做任何越礼之举背叛夫君。慕宁无声砸了咂嘴,腹诽那太子太不讲究,这好歹也是他弟妹的灵堂,头七还没过呢,他就在人家府里勾搭另一个弟妹。 外头的戏终于散了场,慕宁直起腰来,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脚。用眼角余光偷偷瞧了那男人几眼,然后光明正大地拍了拍衣角上的土,似是根本没瞧见他似的往外走去。 “姑娘方才所见……” 慕宁含笑转回头来,仿佛刚刚看到那里有个人,她眯了眯眼佯作视物不清道:“真是不好意思,我眼神不大好,阁下也是来此处寻物的吗?方才没看见您,还请见谅。” 那男人动了动嘴角,不知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把话全都咽了回去。 慕宁满意地点点,转身大步出了假山石堆。 谁知那男人一路跟着她走了出来。慕宁心里不耐烦,却也无谓与他生了争执,毕竟方才所见不是什么好事,一旦传了出去,只怕牵连甚广,谁都难以脱身。 行至湖畔,慕宁止了步,瞧着春水漾波,浅浅脉脉,方才的那股子烦躁也渐渐消了下去。 “阁下一路跟着我,是怕我说什么,还是做什么?”四下无人,慕宁索性开门见山。 那男人笑了下道:“姑娘不是眼神儿不好,如何还会看到什么呢?” 慕宁被他一噎,悻悻道:“我虽非什么博学鸿儒,却也明白明哲保身的意思,这位公子不必一再提醒于我,您有这个时间,不如去灵堂给王妃上柱香,好好寄托寄托您的哀思。” 那男人半晌无语,不知过了多久,才淡淡道:“这满府里头,有多少人是真正有着哀思的。” 慕宁只当他自言自语,心中却十分赞同。王妃逝世,各府来祭,无非是冲着她的身份而来,这其中有多少人是冲着崔氏这个人而来的呢? 两人一个看湖,一个观人,一时之间倒颇为和谐。 “姑娘轻功不错。”他忽然出声,语中带笑,似是漫不经心的调侃,却让慕宁心中陡然一惊。 她望着湖水,让自己的心绪慢慢放平:“我未问阁下身份,未窥阁下来意,您如此揣测我,不大好吧。” 他笑了一下,垂眸看着她的翩然裙摆:“方才假山石堆中颇有泥泞,姑娘着了一双白色绣鞋,此时却连鞋底都未沾上几点泥沙,除了轻功卓绝,脚下轻缓,在下实不知还有何种可能。” 慕宁眸光微敛,暗骂此人多事,可他所说的都是事实,她一时无法反驳,忿而回眸,却忽然露了几分凉凉笑意:“这位公子没听过志怪之说吗?”她慢悠悠看向自己的脚下:“听说鬼魂妖魔可都是没有脚的呢。”她说罢自己先打了个冷战,端王妃头七没过,她就在这里怪力乱神,真是罪过罪过。 那男人眉眼不动,仍旧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既如此,不知姑娘是哪路仙子,可否报上名来,让我等凡夫俗子瞻仰一二。” 此人不好对付,慕宁懒得再和他兜圈子,直白道:“我今日没来过这儿,没见过阁下,方才也未曾听到或看到什么,公子尽可放心,您若还有什么顾虑,不妨就直言与我,咱们也好有个商讨的机会。” 那男人摇摇头:“可姑娘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可是看得听得一清二楚。” 慕宁皱紧了眉头,抱臂打量了他几眼,冷冷一笑,转身便走,没走两步,却见湖阳郡主大呼小叫地从石堆里蹿了出来,一面小跑一面唤着“端王哥哥”。 慕宁只觉整个人如同被天打雷劈,懵懵然了好一阵方虚弱地缓过神来。她这是什么命数啊,居然在端王妃尸骨未寒的时候和端王一起旁观了他的大哥与他的弟妹互诉衷肠。 湖阳郡主脸上都是明媚笑意,不过慕宁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心再看下去。她的嘴本就偏大,这么大大咧咧地张嘴露牙,真是……百无禁忌。 自从知道了眼前这男人是端王,慕宁便一直处于谨言慎行,寻找地洞的状态。她也说不明白自己此时的感受。尴尬?忿忿?惊惶?无奈?不过她从端王脸上只看到了春风和煦,翩翩风度。 今日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王应当不会满皇城地宣扬他太子大哥的“贵重德行”……吧? “然妹妹,你们怎么会遇着的?”湖阳郡主难得一脸娴静,温柔款款。 慕宁干笑了两声,心道:因为我瞎! 端王也兴味地转过头来瞧她,这么一来湖阳郡主更是目光灼灼。慕宁转了转眼珠儿,含笑道:“我是来寻郡主的,没想到途中遇着端王,殿下听说我的来意,便执意与我一道,生怕郡主乱跑乱撞,有个什么闪失。” 湖阳郡主抿唇垂眸一笑,端的是含羞带怯,欲言又止。慕宁抬眼,大大方方接过端王的眼神,然后似不经意地在他们两人之间流转了数遍。非是她唯恐天下不乱,而是他二人方才言行举止多有亲近之意,她这么做也无非成人之美,既然端王本人都不介意在端王妃头七未过的时候与人谈笑风生,那她也不必太过计较了。 “既然已寻到了郡主,臣女就先行告退了。”她福身一礼,便要转身离开。谁知湖阳郡主一把将她拽住,连声道:“你急个什么,咱们本就是出来散心的,好容易遇着殿下,你没瞧见殿下心事重重吗?咱们陪着说两句话有什么的?” 慕宁肃了眉眼,用力将自己的衣袖拽回:“臣女不过一个外人,不解王爷之意,郡主若有心,不妨自己留下宽解,臣女先行告退。” 湖阳郡主皱着眉,不由分说又要来扯她,慕宁心里实是不耐,正想着如何给她个教训,却见端王忽然冲着她身后颔首为礼。慕宁敛眉回身,只见苏映兰立在几步之外,款款盈盈,柔色而立。 若说世上她讨厌的人排个行,那么眼前的三个人足可上榜,约摸他们心里对她亦是如此。四看生厌,慕宁绝了逃避的心思,她悠悠而立,含笑看着苏映兰,眼里隐有冷意。 端王是个十分有眼力价儿的人,湖阳郡主又是个围着花儿转的蝴蝶,所以打发掉两人对于苏映兰来说简直小菜一碟儿。慕宁抱臂倚树而站,只一味瞧着湖光潋滟,连半分搭话的意思也无。 两人静静站了许久,苏映兰先开了口:“你当年……受委屈了。” 慕宁微诧,没想到苏映兰默了半晌竟然是这么个开场白。她怔了数息,淡淡“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你不问……” “郡主若是只想和我追忆往昔,那您是白费功夫,当年之事如何我早已不在意,郡主也不必时时挂心,你我本是陌路,如今也无谓深交。”她拂了拂袖口的灰尘,笑道:“既然郡主知我冤枉,那么昔年那个‘蛇蝎女子’的称呼此后也当消弭了吧。” 苏映兰张了张嘴,摇头叹道:“你还是这么个性子。” 慕宁挑眉,轻轻打了个哈欠:“我与郡主不熟,也从无交情,郡主若是想感叹一回,只怕找错人了。”她说罢转身便走,丝毫未理苏映兰的几声挽留。 转过小径,慕宁才沉下了脸。她默默蹲下揪着地上的几株杂草,心里涌上翻江倒海的委屈。过了好半晌,她擦了擦眼角水光,没事人般地绕过假山碎石,一路往偏厅行去。 湖阳郡主在转角处侯了她许久,见她过来忙拉着她和自己一道:“一会儿若是我娘问起……” 慕宁淡淡点头:“方才咱们不过在湖边散了半晌,并未遇着什么人。” 湖阳郡主粲然笑道;“正是正是,你倒还算乖觉。” 慕宁不耐烦和她纠缠,几步踏入了偏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