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开着极美的花,柔软的柳枝随风摆动,凝碧滴翠,摇弋生姿。她恍惚看到有人在舞剑,伴着剑吟的还有铮铮琴音,远远地,看不清他们的身影。不知何时,远处的碧影青衫陷入了火海之中,她只觉得心痛如绞,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离她远去,抓不到一丝残影。 “不要走,不要!”她猛地睁开双眼,梦中的情境尚未完全从脑海中散去,眼前的场景一瞬将她拽回了现实之中。 天青色的纱帐层层叠叠悬在头顶,顺着帐子垂下来,一点粉色流苏点缀其间,素净中添了一丝明媚。又缓了一会儿,她撑着手臂慢慢起身。屋外隐有细碎话音传进来,听语气仿佛有几分急。她揉了揉眉心,扬声唤了飞花入内。 飞花推门而入,走到床前行了一礼,将帐子挽起:“姑娘,今晨少爷带了彩云居的蓝姑娘回府,这会儿正与夫人闹得不可开交,香草来报时,小竹馆那头儿已遣了人到宜心堂去禀了老夫人。” 慕宁穿鞋下榻,挽月很快带了两个小丫头进来捧盆执盥。她略作梳洗,便起身往外去。飞花挽月跟在身后,见她并未往小竹馆去,反倒步履匆匆,一径往宜心堂的方向走,不由相视一眼,快步跟上。 方转过小花园,便见到小径尽头,张妈妈带了一众丫头婆子,亦是行色匆匆。几步之外,张妈妈止了步福身行礼。慕宁避过,搀起张妈妈,看了看宜心堂的方向道:“妈妈这是要往小竹馆去吗?祖母还好吗?” 张妈妈带着慕宁往路旁避了避,摇头道:“老夫人昨儿头痛刚好些,今晨好容易有个安生觉,老奴怎好这般叫起,但小竹馆那头儿的动静也太大了些,老奴只能先带人去瞧瞧,再说后话了。” 慕宁皱眉,“妈妈自是一番心意,但是此番只怕不能善了,源哥儿的性子妈妈也清楚,要是弄拧了,只怕咱们全家上下都不得安生。”她拍了拍张妈妈的手背道:“妈妈先带人去瞧,我去给祖母请安,顺道讨个主意,您放心,我有分寸,不会让祖母伤了身子的。” 张妈妈细细思量了一回,道:“姑娘通医术,自有分寸,老夫人也很是信重您,这事本不该您管,倒是为难姑娘了。” 慕宁笑笑:“妈妈言重了,源哥儿的事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他自来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这会儿母亲又在气头上,有个什么,咱们都不好交代,妈妈不必同我客套,这便去吧。” 张妈妈行了礼,带了一众人匆匆离开。 宜心堂外已有人在洒扫庭院,慕宁留了飞花挽月在外,由筱云带着进了东次间。冯氏正由两人服侍着洗漱,见慕宁进来,招了手示意她到身边儿去。 慕宁笑着走过去,接过侍女手上的玉梳,轻轻为冯氏通头。 “早晨你弟弟那儿又有什么不对付了?” 冯氏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虽已近花甲,仍精神矍铄。自两个儿子分别成了家,立了业,她就把手上的管家之权都交了出去,平日里养花逗鸟,含饴弄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虽已久不管事,但府中上上下下,无人敢糊弄这位镇府之宝。虽已放权,威严不减,就算是阮氏和甄氏在她面前,也只有唯唯诺诺,伏低做小的份儿。 慕宁不敢敷衍,斟酌片刻,将小竹馆的事儿说了出来。 “你张妈妈是怕这些事儿扰了我,可这家里头上上下下,哪件事能让我放心。”冯氏起身换了一身家常服饰。慕宁见她未有出门的意思,便侍候她在榻上坐了下来。 “祖母昨日才好了些,张妈妈自然怕您生气,孙女此来,也是向祖母讨个法子。”她坐在冯氏左手边,缓声道:“您最是知道源儿了,他若是认定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孙女是怕这事弄急了,反让咱们秦府成了笑话。” “咱们秦府这些年来的笑话也不少了。”冯氏语气极淡:“依你看,应当怎样。” 慕宁为冯氏奉了茶,斟酌道:“照孙女看,咱们不妨依了源儿,暂把蓝琳留在府内。” 冯氏垂眸喝茶,看不清神情,她接着道:“我知道,蓝琳出身青楼,虽说是个清倌人,可她的出身注定不能做源儿的正房,但是有些事,咱们越是拦着,越是拦不住,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让源儿答应入仕做官,待今后他历了事,不必咱们说,他就会明白这桩婚事的不妥当,到时咱们顺水推舟,也能将这事缓和一二。” 冯氏放了茶盏叹道:“丫头啊,有时候良善是好事,可过于心慈,就是自添烦扰了。” 这话里的意思是不打算留蓝琳了,慕宁抿唇细思,冯氏也不开口,只捧茶清了清口,吩咐人把饭摆在外间。 “祖母……”她的话刚开了个头,未及细说,便闻甄氏到了宜心堂给冯氏请安。 慕宁先把话压了回去,起身给甄氏行了礼,寒暄过后,冯氏吩咐两人都坐。 “今日源哥儿这事,你们都有什么看法,不妨说来听听。” 甄氏没有装作毫不知情,回答时也甚为自然:“照理说,这是二房的事,我不该多话,但既然母亲说了,媳妇就多说几句。这些日子源哥儿为了这事儿没少闹腾,逸哥儿走出去,都不免因为这事被人说嘴,好容易前儿消停了些,咱们也找了折中的法子,可弟妹偏就不安心,让娘家侄子去把蓝琳赎了发卖,这才引了今儿的事出来,媳妇瞧着,咱们硬是要把蓝琳赶出去,连源哥儿都不会好好待在府里。他那牛脾气和性子,不搅得天翻地覆才怪。”顿了顿,她叹道:“就不如应了他,把那女子留下,今后做通房还是抬个妾,咱们就认了吧。” 冯氏只听不说,甚至连脸色都没个变化,甄氏心里头没底儿,讪笑着用帕子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灰,敛眉看向慕宁。 这半晌,慕宁也把冯氏的态度看了个七七八八,她是不赞成秦源和蓝淋之事的,可这件事她不能动手,所以只有张妈妈带人往小竹馆去,她安坐宜心堂,等着最后结果。 冯氏不赞成,又不能一味反对,伤了孙子的心。 慕宁起身,坐到了冯氏身边,挽着她的手,态度亲近而恭敬:“孙女知道祖母是为了源儿着想,可是这会儿硬碰硬是行不通的,倒不如先缓缓,就算这会儿硬是把他们拆开,只怕受害最大的还是源儿。到时鱼死网破,咱们后悔也晚了。” 打鼠忌着玉瓶儿,想到秦源,冯氏面色松动了些许,慕宁紧着道:“不若就先退一步,源儿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咱们先稳住他,慢慢教,何愁他没有想通的一日呢?堵不如疏,暂缓些时日再议不迟啊。” 甄氏看着慕宁,目光微闪,继而笑道:“正是了,媳妇也是这么个想头,然丫头这一张嘴,可把话都说尽了。母亲,您从来行事和善,这回闹成这样,咱们不妨先压下,再图后计。” 冯氏叹了一声,点了点慕宁的额头:“真是一个都不让我省心。” 慕宁嘻嘻笑着靠在冯氏肩上:“祖母从来对我们最好了,且是最明白事理的,怪不得源儿素来有什么话都是要告诉祖母的。” 冯氏摸了摸慕宁的脑袋,一脸慈和,似乎总算高兴了些。 甄氏啜了一口茶,瞧着祖孙和乐,面上也很是欣慰:“母亲心慈,不必和小辈计较,等源哥儿大些,自然就知道娶个没有根基的妻子远比不上和世家闺阁之女举案齐眉,就像二弟,最后也不是迷途知返了?”她说罢仿佛自悔失言,忙忙看了慕宁一眼,尴尬道:“然丫头啊,伯母……” “行了,这会儿说源哥儿的事,你们又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有这个功夫好好想想秦家的体面才是正经。”冯氏敛了笑,语气有些严厉。 慕宁低眉顺眼,不抬头看甄氏,也不多说一句,气氛就这么尴尬了下来,片刻,甄氏起身行礼告退。冯氏摆摆手打发了她,教筱云到小竹馆去传话,吩咐她把蓝琳带来宜心堂。 “不若孙女去吧,毕竟是家事,想来源儿还是会听我两句的。” 冯氏想了想,点头道:“你毕竟是他姐姐,无论如何,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来,你去,把那姑娘带过来,待我见过后再做决定。” 这事有了转机,冯氏的话也有些敲打意味。慕宁抬头大大方方迎上冯氏的眼道:“孙女省得,祖母放心。” 走出宜心堂,过了月亮门,便见着甄氏似在赏花。她脚下未停,在走到甄氏身边时止步行了礼,唤了声伯母。 甄氏笑着拉过她的手,“这会儿要去小竹馆了?” 慕宁点头:“侄女遵祖母吩咐,到小竹馆去传话。” 甄氏敛了笑,似是担忧:“唉,你母亲和你弟弟都是这么个性子,你夹在中间自是百般为难,伯母虽心疼你,可有些事儿,我也是无能为力啊。”她拍拍慕宁的手,慈和道:“方才伯母在宜心堂里头失言了,你心里不会怪伯母吧。” 慕宁眉梢微动,语气恭顺:“伯母哪里话,侄女岂会对伯母有微词,伯母所说都不为错,侄女明白的。” “到底是个明事理的孩子,虽然咱们在一处的时间还短,可你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尽可来寻我商量,伯母心里还是疼你的。” 慕宁抿唇一笑,梨涡浅漾:“谢伯母疼惜。” “好了,快去吧,那头儿这会儿还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呢,你母亲……”她顿了顿:“你是奉了你祖母的话前去,不必伏低做小,只需做你该做的,说你该说的,莫受了委屈才是。” 慕宁应下,欠了欠身后带着飞花挽月一并离开。 “夫人,您一片好心,就是不知姑娘能不能解。”凝春搀着甄氏的手慢慢在花园中踱着,嘴角隐有几分细讽。 甄氏笑笑,走到一丛开得正艳的嫣红花丛前,伸手将最盛的一支摘了下来,“她刚刚回府,一时看不清楚也是有的,不过天长日久,她总能想清楚。” 小竹馆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慕宁皱了皱眉,刚踏过门槛,便闻屋中一阵短暂的安静中掺了惊呼和碰撞之声,她脚下微顿,快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