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十三年,仲夏,三更时分。 皎皎圆月高悬于长宁镇上空,勾勒檐角墙帽的高低错落,亦清晰照出河道旁闪掠而过的暗影,宛如幽灵般迅速消失在街角。 河水缓流,薄雾氤氲处,荡漾着潮湿芳草香。零星灯火,点缀在两岸的商铺、宅院、门廊,为暗夜燃起小撮亮光。 行走于石板路上,明明是闷热夏夜,秦茉没来由感觉背脊发凉。额角渗出的细汗,被静谧晚风一吹,微微透着凉意。 有人尾随。 所为何事? 财? 她是有点小钱。身为长宁镇首屈一指的酒坊东家,她年纪轻轻便继承了田宅、庄园酒坊和铺面,周边城镇开了几处分号。可自近日在杭州遇挫,她不过拆东墙补西墙。 色? 好吧……她今夜外出,怕被人一眼认得,特意把脸涂成灰扑扑的,以遮掩丽色,还穿了最不惹人注意的交领窄袖衫,以包布裹发,与寻常村女无异。要是这都能被瞧上,只好怨这身墨灰色更显身姿窈窕了。 她急匆匆穿过石拱桥,暗觉身后绝非一般见色起意的狂徒,而是另有所谋。 黑影飞驰,悄然无声。 这行走方式,似曾相识。 记忆中,离世十三年的父亲,也有如此轻捷的身法,来去无迹。 素来胆大的她,莫名胆寒,唯求尽快摆脱追踪者。 这人为何盯上她了?难不成……屡次匿名举报之事被查出? 事实上,秦茉不会一招半式,仅凭父亲秘籍练就利落步态,过去一年,夜行十余次,每次皆能安然返回,白日里继续当她的女东家,悠哉悠哉过着小日子。 夜路走多了,容易遇到鬼。 秦茉那双明亮如星辉的美目,微略转动,打量周边环境,决定孤注一掷,暂且不回十里外的秦园。 她提了口气,快步窜入拐角巷道中,长腿如御风踏云掠去。 奔出十余丈,她看准方位,一手摁在矮墙头,倏地跃过三尺高的土墙,翻进镇上一老大爷的家。 趁背后那人听到犬吠声略有迟疑,秦茉抢入后院,径自从柴扉穿出,东拐西绕,将其甩到后头。 不远处的大片宅院,均为秦家产业。其中青梅酒馆,前身为秦家老宅,目下由守寡的婶婶魏紫在替秦茉打理。十天前,秦茉为筹备三伏天监督酒曲制造事宜,早在阁子备下衣物首饰等日常必需品。 危急关头,老宅阁楼是最佳避难处。 依稀察觉到跟踪者仍四处寻找,秦茉未敢轻举妄动,蹑手蹑脚,回到自家地盘,才缓缓舒气,心中稍安。 她按耐剧烈心跳,暗自揣测对方有何来头。 若是贼盗头子特地前来报复她,她定会死得很惨;如若为官差密探之流,就算她干的是好事,有理说不清,没准还得牵扯她父亲隐藏多年的身份。 届时,秦家长久的安宁将不复存在。 只要没被当场逮住,一切就有转机。 秦茉咬牙,疾行至魏紫与孩子居住的小院。 一声凄惨哭腔打破静夜。 “哇——哇——” “小豌豆,怎么了?”魏紫惊呼一声,随即阁楼烛火亮起。 “娘……我、我……” 小豌豆非魏紫所生,但相处两年,二人感情胜似亲生母子。 “哪儿不舒服?快过来……”魏紫关切地问。 “我尿床了!”三岁半的孩童像是遇到天大难题,奶声奶气的语调尽是委屈,“啊……啊……” 尿床很了不起? 楼下的秦茉不由自主翻了个优雅的白眼。如她所料,丫鬟、老妈子闻声而动,她此时再上楼,定会被发现。 在魏紫的安抚细语、丫鬟奔进奔出的踢踏声、老妈子备水洗刷、小豌豆的呜咽中,秦茉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苦不堪言,只得溜进隔壁的北院。 北院夹在魏紫的小院和酒坊之间,四周为平房,用于放置杂物,或短租给旅客,中间空旷处作为酒坊的备用晾堂。 秦茉推开常年虚掩的院门,想找个安全隐秘的歇脚地,等到大伙儿睡下,她再悄悄回主院。 闷燥夜里,跑了一段大路的她,香汗淋漓,见四下无人,以纤长灵指解了上衫系带,露出纱绫织制的银红色主腰。中间一排如意云头扣,镶嵌斑斓彩贝,月色之下流光溢彩,甚是华美。 她身材本就玲珑浮凸,锁骨往下一片酥雪,半遮半掩藏于锦缎边缘,连朴素灰衣也压不住媚艳之态。 环顾四周,几间平房均黑漆漆的,她挑了角落最不起眼的屋子,大步走去,见木门没锁,随手一推,闪身而入,当即关上。 背靠门板,她扯下束发头巾,深深喘气,胸口起伏。 闲置多时的空房内,弥散淡淡蜡烛味儿……似是熄灭了没多久? 不对劲! 常年锻炼的眼睛极快适应黑暗时,秦茉倒抽了口凉气。 屋中有人! 蒙尘窗纱漏入淡薄月华,朦胧间,她惊悚发觉,五尺开外,立着一名比她高出大半头的男子! 月光照不到他的脸,但他躯体英伟,轮廓刚毅,宽肩窄腰,流动水珠使得玉色肌肤焕发光泽。 弱光中,隐约可见,对方只穿了亵裤,其脚边置有大木桶。由漂浮瓜瓢可推断,内里尚余大半桶水。 这、这是个光着膀子的青年……似乎正准备擦澡。 秦茉与之僵持了极短瞬间,脑中唯有一个疑问——她这儿怎会有男人摸黑洗澡! 酒馆子的小二?不对,为让魏紫避免流言蜚语,小二和酿酒工人被安置在镇上另一头。 外来的小偷? 一名……身材无可挑剔的半裸小偷? 秦茉脑子霎时一片空白——所以,她正半敞外裳,与一没穿上衣的年轻男子,孤男寡女共处在漆黑屋里? 捂脸还是捂胸? 要不赶紧逃吧……她身在暗处,那人应该看不见她的脸。 她自诩灵巧敏捷,可万一对方起了歹念,她却未必斗得过。 脚步刚挪了挪,院外忽然传出微不可察的细响,似是有人翻墙,落入院里。 跟踪她的人,找上门了! 无法想象,秦家的秘密一旦泄漏,会引起多大轰动,百年家业,只怕要毁于一夕。 不行!不能出去!出去就死定了! 眼见跟前的男子下颌动了动,突起的喉结一滚,竟要张口发问。 秦茉心跳骤停。 来不及示意让他闭嘴,她心中唯一念头——立刻上前堵住他的口!再附在他耳边悄声示警。 动作往往比思虑更快,她足下一点,直窜而上,纤纤素手抬起,捂向他的半张脸。 那人猝不及防,举手欲挡,同时后退半步,企图避过她的汹汹来势,不料刚好踩到地上积水,脚下一滑,直直向后倒去! 偏生他双手往前伸,没能及时反手撑住身体,摔了个四仰八叉。幸好落地时后脑勺靠在其脱掉的衣袍上,不至于头破血流。 秦茉则因右手摁住他鼻唇,随他重心不稳,牢牢扑压在他身上。身高差距导致她的脸恰恰埋入其颈脖间,形成投怀送抱之态。 一生中从未触碰过男子肌肤的她,被这混乱且暧昧到极致的场面炸懵了头脑,并无闲暇细究对方为何没推开自己。 屋内昏暗潮湿,素不相识的一男一女,以非同寻常的方式交叠,呼吸与心跳有须臾静止后,陡然错乱地纠集在一处。 独特的男性气息从鼻腔沁入体内,眼底水雾缭绕不散,嗓间喉底腾起的燥涩,顷刻间烫红了秦茉的双颊。 与身下男子躯体相贴,她充分感受到来自异性肌肉的坚实硬朗,跟女子的细腻柔滑全然不同。 绵软掌心触抚到他那温热濡湿的唇,指缝间喷涌而出的是灼热鼻息。 秦茉只觉一股潮热自右手与胸前撞向四肢百骸,犹如置身大火焖烧的沸水。世间万物的声响已被掩盖,更教她无所适从,瘫软无力。 抬头斜斜对上那双清澄如月染秋湖的眼眸,当中有震惊、有疑虑、有困惑、有无辜、有赧然…… 绝无半点猥亵与旖旎。 只需一瞥,神智被他瞳仁中的漩涡吸附,狂跳不息的心骤然收紧。 这些年,她观察敏锐,于神态举止、眼角眉梢细微处洞悉人心,自是知晓,有如此明净双目的男子,理当是位和煦似春风、坚韧若夏木、清朗如秋月、凛冽胜冬雪的端方正直之人。 至少,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 她意欲开口问话,无奈倒地的闷响,惹来跟踪者关注。 近乎无声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向他们所在。 慌乱间,柔绵嗓音不复平日的笃定,夹带哭腔的一句话,颤栗着从她的牙缝间逸出。 “别、别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