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师父不仅是师父?师父跟前,她还是那个只想听话的孩子。
她心中何尝没有这样的意思,却没有这样的话,更不会说出来。
师父,我难道是刻意服从礼数?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倾慕高处神明,一心只愿跟从,世上哪有更幸福的恩许?你收留满身祸愆的小骨,教导,维护,小骨心中感激,又岂是一生顺坦的常人能够懂得?小骨对师父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性本心,就如师父的教诲甚或惩罚,都是天道自然。是最高的情语。
跟在师父身边,就是终身。比凡人情爱有多无少,对师父的敬爱里有那些难于言明的情愫,如果言明,就是用凡人的言语亵渎了这更高的情感。以前觉得,对师父的爱慕是亵渎。如今却不了。若要把这样的爱慕化作凡人的亲密宠溺,才是亵渎。
你我殊途同归。你按自己本性去行事便好。你自有主见,坚信不疑,更是可喜!师父真想私心为你去担待一切,最终该你承受,终究是你。前一世以为神农鼎死去就你与天下皆太平,实则不是。
你自渡劫,是应你本心本性。若天有他意……我必与你同去,亦是我本心本性。
师父这话,怎么像是认错的声调。她顷刻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觉……师父你不要这样!眼睛有点热,师父水一样流淌的目光几乎炙烤着她了。
什么师父不仅是师父?师父跟前,她还是那个只想听话的孩子。偶然不能听从,哭闹之后总是甘心顺从,纵然千不愿万不愿受了师父责罚,所有一切也只是让她安心。跟在师父身边就好!她会努力作他的好徒儿。
“近日修行辛劳,师父带你出去散散心。”还是让她看出深思,在和风静水深处。灼烧她的愧疚和呼声都在这短短一句话里沉没,消融成一体。师父有忧虑,她就用功修心,为师父分忧。除此外,别无所需。
已是暮春。此处春已至,不见春归,却是正月清寒。春风春雨,凉意深长。深隐的春之吐纳,在细不可见的枝头嫩芽,在冰河驻足下的雪水,在思之莫名、言之莫得的情思间。
淅沥雨声,心绪绵绵,不急于诉说,亦不隐藏。街市摊点和人迹一般零星。
走过一处,泥人五彩如生,在雨幕和油纸伞下更显得温厚明暖。
再看泥人的主人。一对年轻夫妇自顾自说他们的话,没有看到她和师父。
“娘子,你方才捏的这泥人……是我么?”
“你看像么?”
年轻男子低头把玩,一旁的少妇的轻声笑语化入细雨和地面积水的涟漪。
“你比他更俊美!”
“我哪如娘子手巧心甜!”
两人坐在一把伞下,如今更靠近。
软语呢喃却被花千骨听得清清楚楚。滴到脸上的雨水让她更确认羞涩的温湿。夫妻是这样说话的?
“那我再捏一个我自己,好不好?这样一对!”
“好啊,你要捏得美一些!”
“我只会这样捏……”
“你怎样捏都好看,泥人再美也没有我娘子美!”
…………
花千骨慌乱走开了,手还被师父紧紧拉着。手心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不,不,不,不好……不是不好,在这对小手艺人夫妻间,一切都好。
她心中何尝没有这样的意思,却没有这样的话,更不会说出来。师父天人之姿,难于描画,反复描画,不可示人……
师父好像在说去哪里,在她耳旁细如飞花丝雨。她没有听清。
“师父,我们……回去修行了!”低着头拽着衣角往客栈走。
一直练到夜深倒头便睡。一停下来,满眼满耳都是那些甜言蜜语。
还不止是那些。是一本翻开的书,不断倒出新的语词:青萝刁蛮粗爽之言,糖宝精怪多端之言,十一师兄孩童之言和宠护孩童之言,师叔把玩戏谑之言,琉夏纯真无悔之言,蓝雨澜风痴狂动乱天下之言,常老先生言尽人间悲愁之言,老乐师苦不能言之言,冥梵仙冷彻世情之言……
其实他们一直在身边,只是不曾想过,他们的爱恨情仇,与自己有何关联?
没有关联。她和师父,与这些人不同,与任何人不同。也有关联,都是情深至死,死可以生。
更不敢去看师父,也没见师父来找她。
清晨被雨水和鸟鸣洗过,才感到心怀被梳理和净化。着衣不慌不忙去洗漱,即刻去给师父请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