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金娘几人替美娘饯行。 席面就摆在花娘的屋里,碧姜与绿衣自是不能参加的。不光是她们,几家姑娘们都不许陪同。她们歇在屋子里,一个婆子送来两碗羊乳,这就是她们的晚饭。 绿衣习以为常,碧姜不动声色。 待喝完羊乳,婆子把碗收下去,离开院子。 一日食量,还不够养只猫多,怪不得原主身体弱到走几步都累得慌。男人们偏爱女子的弱柳扶风,娇不胜羞,怎知她们的无奈。 隔壁那边,几人已入了席,今日的主角是美娘。美娘被金娘和花娘拥坐在中间,她们几乎是同时入的揽月阁,虽说早年有过些许间隙。但时过境迁,那些争风吃醋的往事已不愿再提。 金娘和花娘先敬美娘,花娘在三人中最年长,在落花巷里是能说得上话的。 “美娘,姐姐敬你一杯,将来旭哥儿若是出人头地,你可别忘了我们姐妹。” “哪能忘记你们,若不是你们相帮,我与旭哥儿哪有容身之处。” 当年美娘的相公死后,郑家人嫌美娘是烟花女子,将他们母子赶出门。走投无路之际,美娘只得投靠昔日的姐妹,得一隅安身。 这些年,是花娘照顾她,让她替巷子里的人浆洗衣物,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咱们哪,熬了这么多年,只盼云开月明,能有出头之日。”金娘感慨着,率先饮下手中的酒。 “金娘说得对,眼看着我们两家姑娘都长大,美娘生的哥儿也要考秀才,可不是熬出了头。”花娘接着喝酒,与美娘一此干了手中的杯子。 推杯换盏,一番知心话说过后,花娘取了十两银子,交给美娘,“你们在外,处处打点用钱,这些你拿着。” “花娘姐姐…”美娘确实囊中羞涩,若不是怕儿子沉迷男女之情,她哪里会搬得如此着急? “收下吧。” “谢花娘姐姐。” 此时,金娘也拿出十两银子,递到美娘的手上。 美娘捏着银子,郑重保证,“两位姐姐放心,将来旭哥儿若是能有功名在身,光宗耀祖,必会好好报答两位姐姐。” “报答就不用了,我与美娘送完姑娘们出门,说不定会离开落花巷,到时候还请旭哥儿拂照一二。” “那自是应该的。” 美娘现在虽是过得最苦的,在金娘和花娘看来,虽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羡慕。当年金娘不解美娘为何要嫁给郑老大,跟着他在外面受苦,现在恍然有些明白。 三人都已是妇人模样,忆起当年在阁里花枝招展,日日歌舞升平的日子,金娘不由得哼起歌来。 接着,花娘也跟着吟唱。 纵使多年不曾取悦他人,她们的功力还在,歌声如娇啼,婉转动人。伴着酒意,夹杂着媚气和一丝凄楚。 传到这边的院子,入了碧姜和绿衣的耳。绿衣靠在床头,听得出神。 “美人迟暮,最是可悲。纵是能有安身之所,却终是孤苦。碧姜姐姐,你我二人若能入高门大户,当切记,所有的身外之物都是虚的。还不如有个儿子傍身,方能脱离一世为奴的命运。” 比如金娘,再养女赚钱子,看着风光,实则离开揽月阁的庇护,什么都不是。揽月阁也不是白白庇护她们。不说是能收巷子里的姑娘入阁,单说卖出去的姑娘,按规矩,揽月阁要抽成一半。这是暗地里早就定下的,所有的花娘都要遵循。 而美娘,因为有个要考秀才的儿子,以后能堂堂正正地过日子。要是郑旭争气,她以后还能当上老夫人,岂是金娘和花娘能比的。 碧姜听到绿衣的感叹,没有说话。 “碧姜姐姐,我知你心里苦。若是郑公子能娶你为妻,自是最好的结局。可是他说了不算,郑婶子一辈子都想摆脱自己的命运,怎么可能会让儿子再娶一个贱籍女子为妻?说到底,都是因为咱们的身份。” 贫贱夫妻百事哀,郑公子没有真正在外面生活过,不知市井流言。若是将来他的左邻右舍都知道他的妻子是一名瘦马,只怕会招来不少风言风语。 此中道理,或许之前的原身也是明白的,所以才会有痛苦,加上郑公子的娘反对,才会突发急病。 碧姜想着,心内却并没有多大感觉。她不是原主,那郑公子是去是留,她没有半点伤心。自己眼下都在想的是,接下来要如何做,才能摆脱沦为玩物的命运? 她轻轻地下床,穿好花头鞋,走出门去。 “碧姜姐姐,这么晚了,你做什么?” “透个气。” “哦。”绿衣不以为然地应着,想着她可能心里苦闷,或是趁着最后一次机会去寻郑公子。无论哪般,注定两人有缘无份。 碧姜出了门,先停留片刻,听着隔壁的声音。看情形,她们几人正在兴头上,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她望着黑黑的天幕,脚步轻移到后院,悄悄地打开后门。外面漆黑一片,像是吞噬万物的黑洞。她倒是不怕,荒郊野岭乱坟岗子都曾闯过,无所畏惧,只恨这副身子太过体弱。 白天与郑公子见面时,她就发现,后门有路出去。虽不知道通到哪里,看着应该是街市。夜色中,远处有街市的地方灯火阑珊。 为免裙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怕自己弱小的身子会被绊倒,她提起裙摆,朝那灯火之处走去。 她脚上穿的鞋子是软底的,想来脚底的皮肤也十分的娇嫩,走了几步,不免觉得硌得生疼。她咬着牙,拼尽全力走着。 一路上,各家后院都有声音传出来,或是琴声,或是歌声。偶尔传来几声女子的声音,奴啊奴的,温香软语一般。 绿衣说得没错,想来也是,瘦马是什么,那是连奴籍都比上的贱籍,不自称为奴,还能称什么? 还未走到灯火处,空气中有异样的气息。她停下来,侧耳细听。 那灯火通明之处是一座花楼,隐隐传来男女的调笑声,应是揽月阁所在。耳傍有风吹过,风声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黑暗中,她的神色看不清。若是能看见,就会发现她此时是无比的严肃。 她慢慢地转身,依她多年行军布阵的经验,不远处应有至少五人守在暗处。 落花巷,是有主的,就不知暗中的主子是谁。以前的她,高高在上,何曾把一座小小的花楼放在眼里,更不屑去打听那些光鲜背后的污浊。 她的目光越过黑黑的夜色,凭着记忆,望着皇宫的方向。想着那金鸾殿上的年轻帝王,忆起他少年老成的面容,轻叹出声。 再然后,略为收回,看着另一个方向。那里是她的公主府所在,不知府里的另一个“她”,此时在做什么,会不会想到还有一个自己流落在外? 应该不会的,若是“她们”之间真有感应,自己就能感受到“她”现在的情形,反之亦然。 她已不是她,一个人走在寂夜中,前路迷茫,不知归处。她恍惚觉得是自己是孤魂野鬼,不能轮回,无处栖身。就这么飘荡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临近后门,里面的郑家传来读书声。若不是离得近,只怕都听不到。突兀的男声,早就湮灭在女子们的琴歌声中。 原主生前,必是把希望都寄托着郑家公子身上。可惜等到香消玉殒,也没得如愿。 她轻轻地推开虚掩的后门,绕过后院,若无其事地进屋。绿衣美目一抬,扫到她脚底的泥,意味深长,心里想着碧姜姐姐应是去见郑公子了。 她眼角的余光看到对方的表情,默不作声地去外面抖落泥土,脱鞋上床。 一夜难眠,辗转反侧。 金娘她们的歌声渐渐不成调子,但更加伤感,隐带哽咽。生如浮萍,随波逐流,不知何处是归宿,不知哪时能终寝。 烟花女子,最是可悲。 不知过了多久,碧姜听到外面的梆子一慢三快,天已近四更。隔壁已没了歌声,没多久院门响起吱嘎声,想是那妇人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推开,一股酒味扑面而来。碧姜闭目装睡,金娘未点灯,就那样立在她的床前,用手探她的鼻息。 只听见长长的一声舒气,金娘叹息着,“谁人不想嫁做良妇,无奈命似江边柳。郑哥儿不是良配,你必是在心里骂娘狠心,挡了你的好日子。可是你年纪还小,不知世事。你看不到,读书最多薄情郎,男人哪,都是靠不住的。” 金娘的手,扯了一下她的被子,替她掖紧,“你呀,要认命。不认命,以后只会吃苦头。” 寂静的夜里,金娘微醺的语气略带伤感,听着还有几分真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