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人影挪开之后,子非看到窗户上有一个淡淡的小人影。
那正是纸人留下的影子。
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皮影戏。小时候对他来说实在太遥远,遥远得仿佛天空的星星一般,只能看到熠熠的光芒。他几乎只记得小时候这个概念,却不记得小时候的经历,唯有皮影戏还历历在目。
皮影戏起于战国,兴于汉朝。两千多年前的秦朝皮影戏处于过渡时期,玩皮影戏看皮影戏的人并不多。但是他的师妹子鱼对此情有独钟。她喜欢亲手制作纸人,亲自演示操作,并且拉着他来观看。不管他愿不愿意,子鱼就乐在其中地表演起来。她脸上满足的笑容他依然记得。
子鱼一边手忙脚乱地操控纸人,一边急急忙忙地变换嗓子模仿各种不同角色的声音。她的纸人那时候就剪得特别逼真。虽然纸人没必要做得那么逼真,因为让观者看到的只有黑色的影子,但她还是剪得非常仔细。
有一次,她正在给子非表演皮影戏,师父闯了进来。师父见子鱼忙得额头沁出一层微汗,伸手挽起宽大的袖袍,在子鱼的额头轻轻擦拭。
子鱼敦促不能言。他看到子鱼的手在哆嗦。她居然紧张成那样了。他心里一阵失落。
师父擦干子鱼额头的汗,然后微笑道:“这样多累啊!待会儿我教你一个法子,你不用手也能控制好它们了。”
子鱼兴奋不已,问道:“不用手也能让它们动?”
师父点头道:“是啊。这是一种傀儡术。你可以用你的神识控制它。”那时候皮影戏也被人叫做傀儡戏。
不久之后,他再看子鱼演示皮影戏的时候,发现她的双手不再忙乱。那些纸人在她没有用手摆弄的时候依然举手投足,惟妙惟肖。由此,她在说戏的时候从容了许多。
子非看得惊呆了。但他更喜欢看到子鱼好看的额头和洁白的脖颈冒出一层香汗以及语速急迫的样子。
在师父和子鱼都突然去世之后的无数个夜晚,他常常梦到皮影戏,梦到子鱼冒着汗急急地说戏。
所以当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看到窗纸上的小纸人时,子非有种回到了秦朝,回到了秦朝时最繁荣的都市咸阳,回到了最熟悉的家的错觉。那纸人阴影后面应该是躲着师妹子鱼的。
他差点朝那边大喊一声“子鱼”。
但理智让他将那两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虽然那纸人突然让他的记忆翻腾,但是他清楚,眼前的纸人是小米剪出来的。子鱼虽然转世,但这一点依然没有改变,虽然小米她自己或许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剪这些纸人,她不能继续用它们来表演皮影戏。很多人无意识表现出来的举动和想法并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因果使然。
子非见多了这种事情,自然不难理解。
子非屏住呼吸,看着屋里的情况。
不一会儿,那人打开了房门。他站在门口对着外面望了望,然后走了出来,走到窗户旁边,伸手将那纸人拿了下来。
子非终于忍不住了,他对着那人叫了一声:“师父!”
那人愣了一下,转头朝四周看了看,看到了趴在墙头上的子非。那人问道:“你叫谁?”
“师父!你不记得我了吗?”子非脱口而出道。
那人怕吵到已经睡下的农夫农妇,迈步走到了围墙边,将院子的门打开,然后问道:“你找谁?谁是你师父?”
子非回过神来,垂头道:“说来你不会相信,你很多个前世以前是我的师父。”
姥爹后来在外公面前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说,他当时确实不相信子非的话。
姥爹那时候正在往保定的方向赶路,晚上走到哪里便在哪里借宿。
那天晚上,他刚刚睡下,已经灭灯了,可是听到外面突然响起剧烈的狗吠声。他心里清楚,应该是小米的纸人又来了。在回来的一路上,他好几次遇到了这种情况,头天晚上听到狗吠声,第二天早晨便会在窗户处发现纸人,少时一片,多时不计其数。
后来再听到莫名其妙的狗吠声时,他就知道,那是小米的纸人引起了狗的注意。
在户主看了一番没有发现异常之后,他才重新点灯起来,去窗户处将纸人收进来。
之前他已经收过几次了。他怕纸人被夜露打湿,所以干脆当晚就拿进屋。这一次也是一样。
可是他没有料到这一次拿完纸人还会有人叫他,并且不是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做师父。这让姥爹非常意外。因为他还没有收过徒弟。直至后来去世,他都从未收过一个徒弟。
“我记得前世一些事情了,可是记忆里没有你啊。你是不是找错人了?”姥爹对子非说道。不过他乍一看子非就觉得有些熟悉,有些亲切。
姥爹后来说,有些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你第一次见到就觉得熟悉和亲切,那很可能那人在前世跟你在生活上有过交集,或许是亲人,或许是朋友。世界上几乎没有非常凑巧的事情,看似非常凑巧的事情都有前因后果。
那或许是他在遇到子非之后的感悟。
子非道:“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姥爹回头看了看主人的房间,见房间的灯没有亮起来,又仔细看了看子非,觉得他不是不怀好意的人,加上似曾相识的感觉,便点头道:“来我房间说话吧。小声一点,不要打扰了这里的主人。”
子非跟着姥爹后面进了屋。
跟着姥爹走的时候,他的心就比与小米见面时更凉了一些。这纸人居然是找到师父这里来了。在千年前的前世里,子鱼就学会了用神识控制纸人的傀儡术,而在现在,此生无师自通但前世有根基的小米剪出的纸人居然主动来寻找师父。而且是在小米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找来的。由此可见,子鱼对师父的感情从未改变,甚至更有胜于以前。
子非知道这种无意识表现出来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此时此刻,他已经心服口服。他认了命。
一个长命两千多岁的人在两千多年里没有认命,但在刹那间认了命。
进了屋之后,姥爹让子非坐下,然后说道:“我看你不是疯疯癫癫的人,你说吧,你为什么说我是你的师父。”
子非便将跟小米说过的事情给姥爹重复了一遍。他说到师父为子鱼更换徐福的名单的事情,也说了他自己在东海之上的遭遇,还说了从坐贾的店铺来到这里的经过。他知道师父对小米有感情,但他没有将自己对小米的感情隐藏起来。
姥爹听完,沉默了许久。
姥爹的阿赖耶识在子非详尽的讲述下苏醒了很大一部分。他能判断出来,这个子非说的话都是真的,而不是欺骗他。
“难怪我的前世记忆一直模模糊糊,即使偶尔有所刺激,也不能记起全部。原来是受了封存之咒的影响。”姥爹喃喃自语道,“可是那么做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将变成寄生草的小米点化了灵智。”
子非道:“师父不必自责。你无意间点化子鱼,就像子鱼无意间驱使纸人来寻找你一样。这是无法控制的。以前我觉得我有可能改变子鱼,现在看来是完全没有希望了。”他还是习惯将小米叫做子鱼。
姥爹轻轻抚摸纸人。
子非又道:“师父,你当初将我取名为子非,将师妹取名为子鱼,应该是想告诉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吧?你是想让我领悟,我并不了解子鱼的想法,不能让她快乐,是吗?”
姥爹轻叹一口气,说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知鱼之乐焉知鱼之痛?”
子非顿时嘴角抽搐,泪水盈眶。
姥爹将子非脸上的泪水抹去,以师长的口吻说道:“孩子,不管是乐还是痛,只要遵循本心去做去追寻就没有错。”
子非点头,泪水却涌出更多。
姥爹想起子非说到坐贾的时候提到了“第三个人”,便说道:“我知道你们猜测的第三个人是谁。前不久,他在我面前拿出许多纸人来,并说已经了解小米的动向。我想坐贾应该跟他也做生意了。”于是,姥爹将自己在抚顺遇到的事情说了出来。
“泽盛难道是徐福的转世?如果转世的话,他不应该是日本人吗?”子非问道。
“日本人在唐朝时期就不断来到长安,长安即是咸阳。我想,或许徐福的转世早就从那边回到这里来了。”姥爹说道。
“这次他遭遇挫折,不会又躲避到日本去吧?”子非不禁联想道。
这句话还真被子非说中了。几年之后姥爹才得知泽盛在抚顺遭遇挫折之后离开了中原大陆,从渤海取道去了日本,在日本休生养息。
那一晚,姥爹和子非彻夜长谈,从两千年前一直说到今日。说到鸡鸣三遍,姥爹和子非都实在困得不行,这才勉强眯了一会儿。
他们才睡不久,天就亮了。
这户人家的主人起得很早,敲门叫姥爹起来跟他们一起吃早饭。
子非怕这户人家的主人觉得唐突,便叫师父一个人去跟他们吃饭。他平时进食很少,不吃也不饿。
姥爹吃完早饭回来,叫他一起回保定去。
子非拒绝了,他说他还要去东北找一个从日本来的棋手对弈,他还要寻找三劫连环的破解之法。
那时候东北已经很多日本人了,他们对东北虎视眈眈。之后不久,奉系军阀的大头目张作霖被日军炸死,随后东北三省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