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点人员准备第二艘南下的灵舟,主要任务便是去寻蒋含章和皮元良的,苏青这边吩咐得十分细致,道:“沿着往常的那条航路往下追,能在半途遇到人最好,如果遇不到,就直接奔着外家舅爷去,在千峰观那里总能会上的,到了以后,若是无事就先回来报个平安,若是有事……”
“行了。”正在与账房管事核账的董秋娘现在头疼得不行,听着外间苏青的唠叨,有些不耐地道,“出事也不用回来报了,小兔崽子自己作死自己担着。”
这番灵舟南下的领头管事叫皮季修,是广陵堡的家生子,父母都是堡中管事,他是家中老二,在修行上没什么天赋,办事倒是细致妥帖,多担了堡中一些俗物差事,没多久也升了管事,此时听得夫人如此吩咐,有些为难地看了苏青一眼,苏青摆了摆手,只做嘴型无声道:“夫人说气话呢,你别接嘴。”又接着嘱咐了几句。
皮季修道:“寻得少爷和表少爷平安,必然立时回报。”便想领命下了,却被董秋娘叫住。
“等下,去鸽房把那只蓝隼领了,找到人了,让鸟儿传个信就行,为了这两个小兔崽子两条灵舟来回,耗费这么大,他们值当?”董秋娘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苏青听得都笑了,只是怕自家夫人面子上挂不住,没敢出声,自去取了提堡中财物的牌子,递与皮季修道:“走之前去鸽房一趟,按夫人吩咐的行事。”
皮季修退下不到半个时辰,苏青见董秋娘核账核得着实辛苦——年节前不仅府里的开销账目要核,连着和武道百家、凡人百姓中的富商巨贾中的买卖往来都要核对,年节与各家往来的拜礼也得定下来,还要把明年的开销定个大致的范围,可不是辛苦之极嘛。
苏青这人办事细心可靠,可恨就是没算数的天赋,心算比较慢,所以核账这事儿董秋娘倒不让她经手,她只在旁边服侍着,听着董秋娘唤口渴,径自领着侍女沏了一壶黄牙奉上,然而茶杯还没递上来,只听远远的有层层巨鼓声传来。
巨鼓之声,是以前镇海潮来时的报警信号。
每年镇海潮礼时,瞭望塔上负责观望的弟子便会在看到海潮时放出烟花信号,然后御剑折返,再由靠近海岸的其他塔台层层叠叠的敲响巨鼓报信,用来提醒岸边的老百姓要尽快远离海边,不要在海潮的范围内活动。只是后来每季镇海潮前后,广陵堡上下都会高度警戒,只要最远处的瞭望塔的烟花一绽,不待巨鼓报响,内门弟子就已经御剑上天了,而沿海的百姓也早就形成习惯,平时都不会往海边凑,何况镇海潮的时日,这敲鼓示警的作用渐渐形同虚设,但出于多一层保险的考虑,到也没废除。
每季海潮来的日期十分规律,今天第一次在非镇海潮日听得这鼓声响起,所有人都愣了。
鼓声又频又急,显然敲鼓的人也很着急。
董秋娘最快从呆愣中回神,一个瞬步冲出去,堡中有结界,不能御剑,虽然皮元良和董秋娘各有一把开关结界阵眼的钥匙,但显然董秋娘来不及去处理结界了,只扯下腰带做鞭子使用,勾住她主屋旁一处高阁的栏杆,再用轻身步法翻身爬至屋顶极目远望。
只见一线巨大海浪朝着岸上扑来,说巨大可能并不确实,因为眼前海浪的水量、高度明显比镇海潮时那高达万米的巨浪要小儿科得多,不过百米上下,可却比镇海潮时的万米巨浪造成的危害更大,因为所有人都毫无防备,没有镇龙网相拦,海浪直接扑上了岸。
广陵堡外靠海的一侧原本是没有人居住的,但这二十几年来,镇海潮一次岔子都没出过,海毒虽然厉害,但不沾染海水便无甚大碍,渐渐地便有些付不起广陵堡背海那侧房屋租金的穷人,在这边起屋居住起来。
堡里派人劝过,拿二十年前海潮扑上岸的事例示警,但老百姓不听也就由他们去了。
渐渐地,人竟然越住越多,俨然成了一个繁华的小镇了。
而此时此刻,眼见刚才还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镇子,瞬时被海水覆盖,那许许多多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都被海水覆盖了。
董秋娘的瞳孔收缩。
只觉得瞬间好像回道了二十年前,她刚刚嫁来广陵堡的时候。
旧日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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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过糖葫芦吗?
一串串红红的山楂,在烧热呈水状的糖浆里打滚,裹上一层均匀的糖衣后放凉,酸甜可口,适合饭后消食。
蒋含章觉得现在他就是那颗被迫在糖浆里打滚的山楂串。
不是在开玩笑,因为他真的正在被两三个侍女死死按住,堵了耳孔和鼻孔后浸在一浴盆的枫糖浆里,只有余下两颗鼻孔透在外面呼吸。浸了大约一刻钟左右,又被这几女人拎出来,扔进一个满是清水的浴盆里拿着大手巾搓洗,糖浆融进了水里,连带水面上也漂浮着百余只红灼蚁的尸体。
被几个女人像个人偶娃娃似的摆弄当然令人不快,,蒋含章也试图挣扎反抗了,但这个几个侍女貌似也粗习了些武功,蒋含章的反抗被果断“镇压”了。
忙活了半天,等终于把身上的糖浆和红灼蚁清除干净,侍女们施了一礼后全部静悄悄地退下。早有人在浴榻旁放置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蒋含章抖开一看,是六艺门贯穿的天青搭白配色的服饰,六艺门的道统从儒,衣着延续礼朝礼服形制,多宽衣大袖,腰带上的暗纹和灵舟的旗帜一样,是凤凰展翅卷尾着一个“六”字。
蒋含章有些嫌弃地扔到一边,不太想穿,但他的芥子袋又被收走了,那里面就是存了再多的衣服此时也拿不回来,磨蹭许久,也只能无奈地捡起套上了。
广陵堡没有统一的家族服饰,皮家也没特意确立过家纹,只是因为靠海,那些依附广陵堡而生的老百姓倒是发展出一种中原无有的海浪纹。海浪纹各式各样的都有,大约百余年前,有一位文人在广陵堡附近游玩,正逢镇海潮日,被壮阔巨浪之景震撼,绘了一幅《广陵观海图》,上面的海浪取各式海纹所长,笔法构图上又有文人特有的潇洒飘逸之态,渐渐流传开来,便有绣娘仿制织绣进布料里,又有造纸商专门印制有这种海浪纹的纸张贩卖。
堡里管事在外采买,当然也会买进这些布料、纸张,用有海浪锦纹物品的人越来越多,与其他世家门派往来时,开始只是无意地用了有海浪纹的东西,后来也习惯用来表明身份,久而久之,武道百家大都把海浪纹当做了广陵堡皮家的标志了。
不知道六艺门中人是不是也是因此第一眼就划定了他和皮元良的身份——他和皮云良的衣服上都有海浪问世,不然屏风之外刚才推门进来那个小子,此时不会一本正经地道:“六艺门内门弟子花卓,小字子嘉,见过广陵堡贵客。”
蒋含章信步从屏风后绕出来,打量起来人,只见这自称花卓的小子不过十五六的样子,眉目清秀,一对圆圆的大眼睛目不斜视,眼神又静又定,还没退尽婴儿肥的脸颊颇为圆润,尚存几分稚气,便道:“你已经有字了?看着倒不像过了弱冠之年的样子。”
花卓没想到蒋含章如此大胆,竟然绕过屏风来和他说话,急忙转身背对蒋含章道:“非礼勿视,公子自重。”
直把蒋含章说得莫名其妙,道:“我自重什么?”
“公子已经是烙印结契的人了,我虽然未曾分化,但父母皆是中庸,日后也必然是个中阳,公子如何能这般毫无顾忌地与我相见?”六艺门道统从儒,最重礼法,门中的坤泽都有单独的院子,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的连阁楼都不下,花卓哪里见过蒋含章这么奔放做派的坤泽。
说起来,如果不是因为灵舟上的内门弟子大多都是乾元,没分化的少之又少,连挑出几个女中儿的仆人来帮蒋含章洗漱都费了不少劲儿,也轮不到花卓这个年纪的弟子来“接待”蒋含章。
花卓话音未落,蒋含章已经忍不住想翻白眼了。
这就是他讨厌六艺门的原因——规矩太他妈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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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玉蜂生自渭门关以北,产的蜂蜜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少数几只红灼蚁的毒性虽不至于对人有大的损伤,但在体内存的太久也终是不好,少堡主为何不饮点儿蜜水,去去残毒呢?”
皮元良身处在一个四面封闭、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墙壁上镶嵌了很多面镜子,让身处其中的人只能看见自己。
皮元良背门面墙而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此时衣着褴褛,形容狼狈,必然是不好看的,可是他依旧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并不好看的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身后有一桌两椅,桌面尚便置了一杯雪玉蜂蜜的蜜水,他一口没动,此时听得身后有人与他说话,便回身看去。
只见一位年龄约四十岁上下的男子,长了一张端正冷肃的脸孔,头上一顶镶金白玉冠,身着天青色六艺团秀锦缎外袍,白绸暗纹绣中衣,一看就不是六艺门中普通的内门弟子,必是有些身份的。
皮元良曾经在一些节日来往时,以晚辈身份去六艺门拜访行走过,但接触的大多是小辈弟子,年长一辈的也就初次随父亲前往时见过六艺门门主尹颂一面,并没和眼前这人打过照面,只见此人冠上一般人镶明珠的地方,用类似锉金银的工艺,嵌了一个金色的篆字,皮元良看着像是一个“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