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含章不应。
皮裕彬也没生气,笑了笑,转头看向守壁外的大海,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光线充足,能隐隐绰绰的看到广陵堡以西,不靠海的那一面——凡人百姓依着广陵堡城墙所建的一圈外围城镇。
这一圈城镇面积比广陵堡还大数十倍,常驻人口有数十万居多,此时其中有些人已经起了,有渔夫,不是去海里打鱼的渔夫,是去广陵江里网鱼的,正收拾渔具准备出船;有做小生意的,买早点的,还有赶集的菜贩……人流穿梭不息,只是实在太远,听不清那满是市井烟火气的叫卖声。
“含章啊,你知道皮家先祖为什么在这个海崖之上,造了这个守壁吗?”
蒋含章不应。
“武道百家,都有一部分依托他们存活的未入武道的凡人百姓。广陵堡外,沿广陵江一带有数十万的百姓在此定居,生息繁衍。只要有一次镇海潮出了岔子,你知道会有多少老百姓遭灾受祸,家破人亡?”皮裕彬并没有等蒋含章回应,就这么看着海看着那满是人声的市镇,平和的道,“海毒难缠,即便武修都要配合灵药才能清洗祛除,普通的老百姓如果沾染了海毒,基本上就只能等死了。”
皮裕彬转身看着蒋含章,他长相俊朗,年少时还有些轻浮气,人近中年气质内敛了,倒是比少时更得人好感。
“我少时纨绔,做过很多错事,犯过很多糊涂,若不是你姨母,只怕这广陵堡这偌大的基业就要败在我手上了。基业败了就败了,不过就我皮家自破落去了而已,只是让这么多的老百姓怎么办?让他们去哪里安身立命?先祖在此崖上建此守壁,就是让每一个犯了戒的堡中弟子在此思过时明白,我广陵堡基业的根本为何,不在这片生财的盐田,在一字,曰守。”
皮裕彬说了这么多,蒋含章微微垂了眼眸,遮盖了内里的情绪,而表现于外的还是只有一种态度——不应。
皮裕彬笑了笑,放了几瓶活血化瘀的膏药在旁边,嘱咐道:“总跪着膝盖受不了的,记得上药。”
下了守壁崖的皮裕彬漫步于堡中的小路上,不知不觉,走了出去,曾几何时,那些声色犬马迷了他的全部心神,食无美馔,饮无美酒,伴无美人,便觉得生活无味,可现在他最喜欢的却是走在广陵堡堡壁之外,老百姓的市集街道上,看着那来来往往的行人,招揽客人的茶楼酒馆,做小生意的行商,卖力气的走卒。
这是他守着的千千万万的平头百姓和他们和和乐乐的小日子。
平凡,美好。
而就在皮裕彬“老爱好”发作逛街去的时候,忙了一宿收拾完这次镇海潮后续零碎的收尾事务的董秋娘,此时正在自己的屋子里,摆弄着蒋含章昨天踩着上天的那块“滑板”,半响,下了一个结论:“从公输门的灵舟上扒下来的咒符,能飞个一两个时辰,再长就不行了。”
“昨天看得我都吓了一跳,还在奇怪含章怎么突然可以御剑了。”服侍在侧,主人不出声便安静的像不存在一样的苏青,听得董秋娘出声了,才搭了一句话。
扫了眼苏青,董秋娘道:“黑眼圈重得连粉黛都遮不住了,昨晚没睡?去看那小子了?”
苏青没马上回答,反而笑道:“在阵法符咒上的造诣,夫人您乃当世翘楚,只是没想到含章少爷在这上面竟是颇有天赋。”
放下手里的“滑板”,董秋娘冷冷地甩下一句:“小聪明。”
“你说二姑娘和堡主?不可能吧!夫人那是个什么性子啊,她能容得下?”
“你又不是不知道,保主年轻时和现在可不是一个样子,花花公子的性子。再者说了,论本事,咱们夫人那是一等一的,可要论长相,那还得看二姑娘了……”
“这就说的通了,你说啊,这蒋含章说到底是董家这边的亲戚,夫人的外甥,可是平时夫人平时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倒是堡主很是疼着护着,比夫人还宠呢。”
“听以前堡里的老人说,蒋含章是早产……都说这……哎,你说会不会蒋含章其实是咱们堡主的……”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要夫人听到了,小心你的舌头!”
……
骤然睁眼,耳边是报时的鼓声,声声振耳。
广陵堡南北城墙上各置了一排大鼓,每天清晨卯时准时鼓响报时。
他刚才是又睡过去了,眯了不长的时间,竟是梦到了他还养在董秋娘的院子里时,一日午睡,值守的下人以为他睡着了,在屏风外的闲语。
许是折腾了这么一宿,胸中的那点儿气愤过劲儿了,蒋含章有心思想些闲事了,叹了口气,心道:又不是我搞出来的这些烂事儿,我都七十好几的人了,还得为这些名义上长一辈子的人青春年少时的意乱情迷来承担苦果,上哪儿说理去啊?
鼓声还在响,会响上三遍才会停。
蒋含章知道,等鼓声停后一个时辰,皮元良就会登上灵舟,前往泽南的千峰观——董秋娘的娘家探视请安,每年都是如此。
“这是河间的稻米,河间天冷,没有大江大河,水田少,产的稻米也稀少,却极为香甜,打包了十袋,列礼单里了;这是南陵的锦缎,共二十匹;关中的棉麻五十匹;还有咱们江陵产的各色干果、风干的河鲜等等各二十盒……”
苏青一一仔细交代,皮元良却听得很不耐,道:“苏姨,每年的东西不都差不多吗?礼单里又都列的齐全了,你就不用再跟我说一遍了。再说了,姨父也跟着呢,回头师伯问起,让姨父交代还不行吗?”
苏青无奈又似嗔怪地道:“那回头夫人问起来,你是不是也让蒋爷替你回?”
皮元良瞬时鼓起了包子脸,他怕他妈怕得和鼠见猫一样,搬出董秋娘来,他再是不耐,也只得忍着乖乖听苏青的嘱托、唠叨。
及至东西都清点完毕,由下人一一搬上灵舟,董秋娘也把手头的堡务忙完了,回来送自己的儿子,道:“你老子还在忙,让你此去在外不可顽皮。”又对这此陪皮元良一起南下的蒋飞鹏殷殷叮嘱,“元良信香已经开始前溢了,想来离分化已经不远,我在舟上多配了三个医师、十个有应付经验的下人,算是做个防备。这一次去,不要耽搁太长时间,尽快回来。”
皮元良听了,忍不住的道:“娘啊,你要真心疼我就别让我去了,万一我真赶上在千峰观分化了,岂不是给师伯他们添麻烦嘛。”
话音未落,董秋娘便一把揪住他的耳朵,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皮元良立刻服软了,连声道:“疼疼疼!娘,你要把我耳朵拽掉了!我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董秋娘瞪了他一眼才松手,嘱咐道:“到了你师伯那儿,不许闹事儿,乖一点儿。”
皮尤良像霜打的茄子,点着头,拖着步子上了灵舟。
许是因为多添加了医师和下人,这一次调来的灵舟大了很多,皮元良拜别母亲,踏上这一次年前去访外家的旅程。
送走了皮元良,回屋却见皮裕彬正坐在案几旁翻看着什么,董秋娘有了点儿火气:“你儿子出这么远的门儿,你倒是没见个人影儿,躲在这里偷闲歇着呢?”
皮裕彬并不接话茬,将刚刚翻看的拜帖抬手一递,董秋娘接过,翻了下,道:“不就是六艺门的拜帖,也该来了,往年都是最后一季镇海潮完后到年前间来的,订一年份儿的盐……咦?”
董秋娘讶异抬头,看向皮裕彬,道:“司马信学?他这位尹颂的心腹、书堂席首这次亲自来了?六艺门这群自命清高的腐儒不是张口闭口‘君子不言利’吗?今年是怎么了,连书堂席首都来操办这满是铜臭的买卖之事?好大的阵仗啊。”
皮裕彬的手指摩挲着案几的桌面,这是他思索什么时的习惯动作,道:“这就是大阵仗了?更大的阵仗还在后面呢。你猜这次他们来了几艘灵舟?”
董秋娘皱眉探道:“几艘?”
“天中字形制,三艘。”皮裕彬的眼神幽暗。
董秋娘眉头皱得更紧了:“天中?三艘?这是例行公事的拜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向咱们开战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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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之中,一艘人中字形制的灵舟正穿越广陵江,向南而行。
旅途漫长,瘫在床上的皮炎量满腹牢骚,心道:路上就得走个半个多月,又闷又无聊,唉,我到底是不是我娘亲生的?这样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怎么总是摊在我头上?
灵舟上的房间自然比皮元良在广陵堡里的屋院要小上很多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皮元良忽地想起苏青说过,货仓里好像塞了很多干果。因为膳堂的祖训,平时堡里吃东西的管制是十分严格的,并没有随意吃零嘴的自由。现在出门在外没人管制,皮元良起了兴,开门一看左右无人,便偷偷钻进了放东西的货仓,翻箱倒柜。
“苏姨好像说干果是放在一个桐木的箱子里,咦,是这个吗?”
翻到最里面的一个很大的木箱,皮元良把盖子弄开,吓得差点尖叫出声,却被箱子里那人一翻身跳出来直接捂住了嘴巴。
蒋含章道:“小祖宗你喊什么?想把人都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