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韶见焦婆子提了一整个羊腿进了院子,不由垂涎万分,差点儿流下口水来。 天气虽然开了春,但依然冷得很。她穿着夹棉的袍子,还是冻得直想打哆嗦。 这时候要是能围着炉子,煮上一锅羊腿,小火慢炖上一两个时辰,待汤熬得浓浓的,鲜鲜的时,肉也炖得酥烂了。先美美地剔下肉吃了,再在汤里下点小白菜、嫩豆腐什么的…… 啧啧,那才叫享受呢。 焦婆子看着孟韶,眼里露出了鄙视的神情:“孟小爷,老爷在书屋会客,叫你过去一趟。” 又故意将羊腿举了起来,拿眼皮扫了孟韶一眼,满脸鄙薄:“我还得给大爷送羊腿去,就先走了。孟小爷你可快着点儿,老爷正等着呢。” “嗯,知道了。多谢焦妈妈。”孟韶有些无精打采地拱了拱手。 清绮见焦婆子高昂着头走了,“呸”地啐了一口:“神气个什么劲儿!不就是个传话跑腿的婆子吗?还当自己是老祖宗呢!” 孟韶道:“算了,跟她计较什么。”心里却还在肖想着那根羊腿。早晨她就吃了一碗凉了的稀粥,一碟咸菜,并一小块儿馍,天气冷,现在还硌在胃里直发酸呢。 清绮又朝地上啐了一口,这才说道:“爷,老爷叫你去见客,你还是换件衣裳吧。” “嗯。”孟韶无可无不可地跟着清绮进了屋。 屋子里没有火盆,一进来吸人似的凉,就像是角落里藏了冰人,要将人骨头缝里的热气都吸走一般。 孟韶抱着肩站在一旁,清绮在屋角的旧箱子里翻了半天,捧出了一件绛红色团花锦袍:“只这一件新的了,可惜袖子上污了。” 这件衣裳是过年新做的,府里的小公子玩闹时打翻了盘子,洒了一身油,再洗不干净了。 孟韶道:“算了,就穿我身上这件吧。” 清绮看了看孟韶身上的衣裳,如意暗纹的竹青色袍子,料子虽不错,却是年头不短,袖口领口都洗得发白了。 清绮将箱子关上,嘟嘟囔囔地道:“太太也是的,总是把大爷穿剩的衣裳改改给你,李家难道还缺这点子钱?连下人都有新衣裳穿,爷你却每年只有过年才能穿一次新衣,偏还叫小爷给弄脏了。” “行了,绿绮姐姐,我又不是李家的正经爷们儿,还想让太太拿我当亲儿子吗?有吃有喝就行了。”孟韶拍了拍她的肩。 “可是,”绿绮嘟着嘴,“当年老爷可是答应了伯父,会拿你当亲儿子待的。要不是伯父……” “绿绮,老爷还等着我呢,回来再说啊。”孟韶打断了绿绮的话,一撩袍摆走了出去。 她不想提自己的父亲。一想起父亲来,她眼圈止不住就有些红了。只能大步走着,装作看周围的风景,来掩饰自己的泪意。 父亲是唱南戏的大家,在苏杭一带几乎是家喻户晓。十四年前,吴王叛乱,苏杭一带大乱。父亲带着刚刚一岁的她北上,到了青州府济水县。 父亲本也是世家子弟,因家中获罪,才被卖入贱籍的。他不想再做低贱的戏子,就乘着战乱改换姓名,做了一名账房先生。 父亲带着她平静地过了四年。五岁那年,父亲遇到了新上任的县令,也就是孟韶如今的义父李泰。 李泰喜欢听戏,早年间曾去过杭州,听过父亲的戏,还跟他吃过一次酒。他一眼就认出了父亲就是当年的南戏大家孟君宜。 后来,孟父只好到李知县的府里做了一名书吏,偶尔李泰兴致来了,也会让他唱上一段。 再后来,知府大人来了,看到了孟君宜。 孟韶与父亲的灾难也来临了。 知府大人素有龙阳之好,而父亲孟君宜长得风流标致,扮上女装更是比女人都要妩媚婉转。 知府早年在杭州为官时,就对他垂涎欲滴了。只是那时他实力不够,没敢动手。 如今孟君宜再不是风光无限的南戏大家了,也没有有实力的靠山了。 李泰面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自然是不会保孟君宜的。 后来,三方妥协的结果是,知府大人带走了孟君宜,李泰收了孟韶为义子,承诺让他读书为官。而李泰得到的好处是考评全优,不到一年就升了顺明府通判。 孟韶看着水池旁的垂柳,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这柳树还有几天能发芽?风吹过来,好像比以前柔软了,大概快了吧。如此,将自己的泪意逼了下去。 “小爷,您慢着点儿,看摔着了。”一个丫环焦急地喊着,随后小路那边冲过来一个小男孩,如同一个炮仗一般。 “孟韶,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小男孩是义父李泰的小儿子李卓茂,今年刚八岁,正是人嫌狗憎的时候。此时他手上抓了一节莲藕,想是刚从池子里挖的,沾了一手塘泥。 孟韶忙向一旁躲了躲:“茂哥儿,老爷叫我到书房去,一会儿我再陪你玩儿。” 一听到老爷两个字,李卓茂就蔫了,倒退了两步:“谁要跟你玩儿?” 转身捧着藕跑走了。 孟韶松了一口气。要是这身衣裳再弄脏了,她就真的没有见客的衣裳了。 孟韶到了书房,就见一个年近五十的男子坐在上首,李泰殷勤地在下首陪着。 那男子穿一身家常的团花锦袍,国字脸,面白,留着稀疏的胡须。看得出年轻时长相也算俊俏。 孟韶拿不准他的身份,只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就垂手站在了一旁。 李泰看了一眼孟韶,皱了皱眉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换身衣裳就来见客?” 孟韶心下诧异,李泰什么时候关心过她的衣着了?却也低首回道:“禀义父,孩儿只是怕义父等久了。” 李泰点了点头,给他介绍道:“这位是当朝次辅葛大人,还不过来拜见。” 葛安智! 孟韶惊诧间抬头,看了那面上带笑的畜生一眼,又赶紧低下了头。 小时候她只知道带走父亲的是知府大人,却不知他姓名。长大后,她悉心打听,知道了那人叫葛安智,如今已经是内阁辅臣了。却是从没见过他本人。 她知道,以自己的这点小本事,是无法替父亲报仇的。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葛安智有找上门来的一天。 葛安智看着孟韶,不禁有些伤感起来。这孩子长得眉眼很像君宜。 君宜…… 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个人。 可惜跟了他没几年就病殁了。 当年,他并不知道君宜还有一个孩子在。君宜也从来没跟他说过。还是前一阵子,他才知道李泰收养的那个义子竟然是孟君宜的儿子。 葛安智朝孟韶招了招手,温和地笑着:“你叫孟韶?我与你父亲也算是莫逆之交了,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 孟韶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却是把银牙都要咬碎了。 这倔强的小模样,这似羞似恼的风情。 竟然跟当年的孟君宜一模一样。 葛安智心下一动,笑容更加亲切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孟韶,将桌上的一套文房四宝推到了她面前:“听说贤侄在顺明书院读书,这一套文房四宝正用得上。其他的也就罢了,这砚台却是正经古德岩所出的端砚,用来研墨,最是好用。” 孟韶依然低着头不动。 葛安智也不恼,只笑着看着孟韶,眼神温和,一副欣赏与包容小辈的神情。 李泰却是心中一凛。葛辅这眼神不对啊!难道…… 他佯怒,冲着孟韶道:“韶儿,还不快谢过葛大人!” 李泰以为,葛安智来见孟韶,只是念旧而已。 他还想着,葛辅要是见他将孟韶当亲儿子养,想起孟君宜的情意,没准儿还能得些好处。 却没想到葛安智竟然……好像……对孟韶起了那种心思。希望这只是他的猜测。不然…… 孟韶再怎么说也是他的义子,虽说他并没多放在心上,但要真被葛安智收了,那他李泰的脸可就丢尽了。 李泰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严父的样子,怒道:“总是这么不知进退,见个客都不知道说话!还不快回去,省的在这儿给我丢人!” 孟韶赶紧抱着文房四宝,低头退了出去。 等孟韶走了,葛安智脸色微沉,似怒非怒地看着李泰:“李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想看看故人之子,又不是来与你抢义子的!” 李泰忙站了起来,陪着笑脸道:“大人说笑了,这孩子一向腼腆,下官这也是恨铁不成钢啊。倒叫大人笑话了。” 却说孟韶,抱着那套文房四宝,刚出了书房院儿,就被一个小厮拦住了。 “大爷请孟小爷到他院里说话。” “哦。”孟韶应了一声。心中却叫了一声苦,这个义兄一向对她不假辞色,叫她过去,是又要训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