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珠岛号邮轮横渡渤海海峡,正向烟台港驶来。 海上的夜潮湿厚重,沉甸甸的,像是新疆兵团上好的长绒棉给泼了墨鱼汁,变成漆黑的一大团,别说是色彩质地,就连是物是何物也无从分辨了。 这是阳历八月上旬,阴历的末伏,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与干燥的东北陆地直截了当的热大有不同,海上的热湿哒哒潮乎乎缠缠绵绵,躲不开甩不掉,逼着你适应它。 最烦人的是穿在身上的衣服,永远像是差了三十分钟的太阳,或是二十分钟的风干。 太阳在仲夏的海面上收回最后一抹光晕。 时钟的时针刚好指到九点,大厅里的流行音乐立即变成柔软舒和的催眠曲,如同人见着了话梅光看着嘴巴里就泛酸水,催眠曲条件反射的结果就是,不论男女,得了传染病似的接连打起哈欠,就连活蹦乱跳的小孩子都立即安静下来,跌跌撞撞地寻到属于他的怀抱,上下眼皮一阖,进入梦乡。 照例有睡不着觉的男女,大多是青年人。 这层就有十几个人,坐在开放餐厅的长椅上,透过玻璃窗对着漆黑一片的窗外,凝望。 能看到什么呢? 所有风景,都在心情里。或许。 大厅冷气开的足过了头。 王小溜掏出背包里的一件米白色罩衫,披在肩上使劲儿裹了裹。 她用手托着下巴,面朝大海。发呆——她的心情里没有风景。 在包舱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她,竟在此时打了盹儿。 她无比珍惜这个觉,竭力让身体纹丝不动,勒令卖火柴的小女孩儿出离梦境。 啊! 她轻呼一声,手肘滑下桌沿,下巴突然失了支点,犹如风吹了成熟的谷穗,荡悠悠不知所向,最后一头撞上了玻璃窗。疼了。醒了。 她四下望了望。 餐厅尽头,四五个男女为手上的纸牌或喜不自胜,或怨声载道,最兴奋的将纸牌摔的噼叭响。 就是那声音惊了她。 “收了吧!收了收了!”有人压着嗓子说话。 “正玩到兴致,就撤了?”有人无比惋惜。 “不早了该睡了。回去睡吧都!”压着嗓子的人坚持己见。 “好了好了!水哥说收就收!收!收!水哥你不走?” “我一会儿,手机马上充完电,你们先走。” 几个人呼啦啦一阵,走了。整个餐厅静的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 噢!是谁在她耳边吐气如兰? 王小溜回过头,寻找兰之源。 “刚刚我的兄弟吵醒你了,对不起。”未被压制的声音有那么点磁性,不讨喜,倒也不讨人厌。 王小溜用了比打盹还要长的一段时间,回神。 “没事。” “这里睡觉冷,会感冒。” “没事。” “回包舱吧,一会儿该关灯了。” “没事。” 他的认真对上她的敷衍,有如甲板上湿濡的热气对上大厅刺骨的微寒。谁冷谁赢。 尽管他有点尴尬,拔下手机路过她的时候,还是礼貌地冲着发呆的她点了点头。 大厅里的关灯广播响过第三遍,王小溜才站起身,往包舱走去。 “噢,麻烦,能帮我拿一下钱夹吗?刚刚冲澡给忘了。” 王小溜取过桌上的钱夹递到上铺伸出来的手中。 “呀,是你!” 那人的惊讶之声让王小溜很是好奇,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算了,谈不到那儿的!说的好像老熟人似的! 她不能再头眼不抬的样子了,就算她一脑门子官司,一肚子心事,也得抬头看一下。 她说,“是我。” 她心说,不就是在餐厅里说过话的嘛,至于大惊小怪吗?不至于。 现在,对她来讲,什么事都算不得大事。 “我是常江水。我爸姓常,我妈姓江,我是水。嘿嘿。” 她坐下来,拿眼皮朝上翻了翻他,那眼神像是生化武器侵略后的战场,毒气弥漫。 一张毫无公害的兴奋脸瞬间被摧毁。一江水再也翻腾不起来。 王小溜在被子底下翻了个身。 王小溜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可能是船体剧烈晃荡那会儿,也可能是天刚蒙蒙放点亮光这时。总算是睡着了,不易啊。 “喂喂。你睡了吗?”上铺说。 “协和!和协!” “你睡了吗?你说什么?” “协和!去你X的协和!” “你做梦了吧?醒醒啊!” “啊!谁!谁!” 王小溜抹了一把口水,蒙不呲地爬起来。听见头顶有人说话。 “船快要靠岸了。”上铺提醒下铺。 “噢。”王小溜彻底清醒了。嘴边还淌着一串没抹干净的口水。 “你做梦了吧?”他问。 “常江水是吧?”她问。 “是我。我是。” “你听见我说梦话了?” “没听清。不过你应该是做梦吃烧鸡了!吃的蛮香,口水都流下来了。” 王小溜把剩下的口水擦干净。 “我做梦骂人,打架。” “打架都能打出个满汉全席啊!” 王小溜又翻出了那个带生化武器遗留战场般的眼神。常江水缩回脖子,假装整理衣物。 王小溜发现常江水就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逮着机会就敢搭讪。 “我到烟台就是终点了。你到哪?” 王小溜决定温柔点,只不过她的温柔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我到哪你跟我去哪吗?” “不敢不敢。嘿嘿,不敢。”他心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倒是真想。 王小溜拖着拉杆箱跟着人流往外移动。 “需要帮忙吗?” 王小溜用拉杆箱的轱辘猜,也能猜出那个声音的来源处。所以她头也没回。 “不用。” 终于移出了船舱。沿海湿嗒嗒温乎乎的空气扑面而来,初出船舱干燥顺滑的皮肤给糊上一层的汗,不由的让人烦躁。 有人掉海里了!有人掉海里了! 这一声迭一声的惊呼,倒有点像是凭空倒下凉水,浇的人一个个精神抖擞。 王小溜没觉得有多抖擞,就是手腕被什么给掐的有点疼。 王小溜的眼神顺着手腕往上游移,然后狠狠地发射她的生化眼。那眼神是说:掉海里的不是我!请你放开我手腕! 常江水有点尴尬,麻利儿撒开了手,顺势擦了擦因为紧张流下的汗水。 常江水脚步慢了下来,他去打听人掉海的具体情况去了。 王小溜没那个闲心,她从来都是个见怪不怪的人,她从来不爱打听八卦,这本性跟她的人面不成正比。 她长着一张娃娃脸儿,面善。 她有耐心看着一堆小鸭子般呱呱乱叫的小孩子,却没有一分耐心养活一条小猫或小狗。 她能很有爱心的帮小孩子擦拭刚拉完臭臭的屁股,却从来不会将哪怕一分钱丢给路边拖着腿讨饭的乞丐。 所以。有人掉海里去了,是否是失足还是自杀,她根本不关心。 她如果会游泳的话,又恰好在那人旁边,她一定会义无反顾跳下去救。 可惜,她不会游泳,掉海的人的方位她没搞清楚,她绝不会冒然跳下去,送一命搭一命。 王小溜专心走自己的路,她抬腕看了看表,这个时间姐姐们该来接她了。 姐姐们本不想亲自来接她的,天刚亮船就靠岸,她们说给王小溜报销打车钱,五七八十的也就到地方了,可是多少个五七八十也换不来她们的美容觉。 王小溜的电话里蹿出的声音冷嗖嗖的。 你们这么对待一个失婚和失业的妹妹的下场是什么,让我来跟你们好好说说: “伍芳菲我录了好多你那对双胞胎儿子的录相,一个个老可爱的,现在我马上就给删了,手机内存省下来,看电影速度哇哇的!” “唐美柔你妈我二姨给你做了好多辣椒酱,咸口的甜口的都有,我不带了,省了大瓶子小瓶子占地方不说,还沉!” 伍芳菲和唐美柔双双投降。 “明天早起接你去,就算起床难比旱地拔葱,我们也起。” 王小溜走出出口,一眼就看到停车场上一辆红艳艳的马自达,以及车旁边杵着一对妖娆女子,接二连三的打着妖娆的哈欠。 妖娆二人远远走过来,走着走着,妖和娆突然分开,中间钻出一个男的。 王小溜傻了半秒钟,把她的生化眼远远射向妖和娆。 妖和娆招架不住生化灾害,索性避开了王小溜的眼,两人又粘到一块,谈论今天的天气去了。 王小溜当即决定换路线转移。她拿着小包包着挡脸,无头苍蝇似地往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