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峤是骑马从建康来到京口的简装上路身边只带了高胤和几名近侍。
他一向注重外表于人前衣冠楚楚袜不沾尘。
但此刻却是风尘仆仆衣角沾灰,可见赶路之急。
他正坐于客堂,高胤陪坐在旁。他与卢氏叙话两人都是面带笑容,相谈甚欢。
“阿耶!你怎来了?”
洛神奔了进去,欢喜地叫了一声。
高峤转脸见女儿飞奔而入露出笑容,等她停在了自己身边方低声责备:“阿家在前不可如此冒冒失失不知礼数。”
洛神抿了抿嘴低声道:“女儿知道了。”
卢氏笑了:“明公这就见外了。阿弥怎会不知礼数?不过是将我当作自家人方如此不拘性情,我极是喜欢。”
洛神冲父亲一笑又朝高胤唤了声阿兄。
高胤笑着点头。
高峤无奈,只得摇头苦笑。
李穆入内。卢氏辨出他的脚步之声立刻道:“穆儿你岳父从建康来了,快来拜见!”
李穆面露笑容,上前向高峤恭敬行礼,说道:“今日恰好带阿弥和家中阿妹去了趟金山,观潮方归,有些晚了,不知岳父到来,实是失礼。”
说完,又和高胤相互见礼。
高峤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打量一眼,见他气定神闲,不慌不忙,眼底掠过了一缕暗芒,却笑着颔首:“无妨。我亦才到。”
“阿耶,你来可是有事?”
洛神笑问。
高峤道:“女儿嫁了京口,阿耶无事便不能来了?”
“阿耶!你明知女儿不是这个意思!”
洛神不依。
高峤抚须而笑。
卢氏道:“岳父与大兄一路辛苦。穆儿,你引他二人先用些饭食,早些歇息下来?”
高胤忙道:“阿姆无须费心。伯父与我已于路上用过饭了。”
李穆看向高峤。
高峤道:“敬臣,你若无事,可引我四处看看。我来时,见江畔有几分景色,瞧着还是不错。”
李穆恭声道:“请岳父随我来。”
高峤便和卢氏笑着道了声暂别,朝外而去。
李穆叫洛神先回房歇息,自己也随了高峤而去。
两人到了门外,各自上马,朝着镇外疾驰而去。
须臾,耳畔隐隐涌入一片江流之声。
渡口到了。
白日,渡口一带人来人往,舟船争渡。此刻却是人去船空,只余头顶江月,静静照着人间。
高峤下马,立于江畔。
江风吹得他须髯贴面,腰间剑柄穗饰亦随风狂舞。穗上的几颗玉珠,扑击着剑鞘,发出泠泠之声,宛若长剑在匣里嗡嗡震颤,便要破鞘而出。
“我的信,你可收到?”
他与方才在卢氏和女儿面前的态度迥然不同了,冷冷发问。
“晌午之时收到。原本应当遵照岳父之命,立时去往建康。只是恰当时应了阿弥出游,不忍令她扫兴,故延迟了半日,想明日动身。不想岳父竟亲自赶来了,小婿惶恐不已。”
高峤盯着对面的男子,眉头皱了皱。
“罢了。我有一事,想要问你。你须得老实言明,不得有半分隐瞒!”
“岳父问便是。”
高峤眯了眯眼。
“陛下有意以你为义成刺史?不但如此,我听闻,先前你在巴郡募了私兵。那些私兵,如今并未随你回来,尚在原地,待命而发?”
“所谓刺史,不过空衔而已,连单车都不及。”
李穆说道。
“岳父也知,义成经多年战乱,如今如同不毛之地。陛下雄心勃勃,欲将国土推回北方,乃趁前次巴郡之胜,派我去往义成辟荒开境。除宣我衣冠教化,扬我天子恩威,亦是为了日后再次北伐之时,能有一始兴之地。”
“至于募兵,当时乃巴人同仇敌忾,自愿投军。战后愿继续从军者,十不过一二,留下之人,实不足千,也称不上私兵。”
高峤注视着他,神色莫测,片刻后,点了点头。
“你有北伐之志,很好。为何当初却又不来我广陵?只要你来我广陵,他日时机到来,我高氏之兵,尽可由你遣用,比你如今深入北地拓荒开境,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岂不更为便宜?”
“李穆感恩岳父提携信赖。只是此事,一为上命。二来,广陵如我大虞江北门户,岳父之兵,还需时刻防范北夏南侵,若分兵北伐,恐怕会有门户洞开之险。北伐固然为我生平之志,但孰轻孰重,李穆尚能分清。”
“果然有机辩之才,可惜,你能瞒过旁人,却瞒不过我高峤!”
他的神色,陡然变得严厉。
“义成在旁人看来,确是不毛之地,但我当年北伐之时,却曾取道附近,勘察过地形。此地北接并州,可取晋阳、长安,南下扼襄阳,守江陵,若加以经营,足可做战略之地!陛下确是志向高远,惜才干流于寻常,生平第一念想,也绝非北伐!他怎会凭空想到派你去义成开境?分明是你自己谋划此事,借陛下之口,达成目的罢了!”
高峤的神色,陡然转为严厉。
“李穆,你道谋取义成,是为北伐谋地。我却疑心,你另有所谋!”
“如今天下动荡。北方胡獠,但凡稍有机会,据一弹丸之地,便觍颜称帝,征伐不断,致令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我南朝亦是祸患连连。皇室不振,叛乱不绝。这些年来,狼子野心不自量力跳梁之辈,层出不穷。”
“当初你强娶我的女儿,我便知你心机深沉,非甘愿屈居人下之辈。我高峤,今日放话在此,你若要做乱臣贼子,哪怕我已退隐归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便第一个不会答应!”
高峤一身正气凛然,两道目光肃然。
这是一个执掌南朝多年的权臣对野心家所发的警告。
话语之声,和着身后江流,振聋发聩,极具气势。
等了片刻,未听他回答。高峤又冷笑:“怎的,你无话可说了?”
“克复神州,当亦是岳父生平之夙愿。岳父当年亦曾两度兴兵,但容李穆斗胆问一句,似岳父这般循规蹈矩,北伐可曾有成?”
高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年轻的野心家,在自己的逼问之下,终于开口了。
但高峤没有想到的是,他非但没有辩解,相当于默认,竟还这般冒犯,直接就揭他心底那块消弭不去的老疤。
又听他继续说道:“岳父两次北伐,胜势一度曾逼东都,然终还是无功而返。除强敌阻挡,岳父身后之朝廷,上从皇室,下到门阀,诸多掣肘,尾大不掉。二十万兵马,身后却粮草不继,致令举步维艰,大业沉沙!”
“岳父,你可曾想过,当年你若能一手掌握朝廷,焉知今日中原,又是何等局面?”
“北伐中原,光复两都,为我父祖当年之愿,亦是我李穆之愿。岳父要我去往广陵,道日后借兵于我,兴兵北伐。岳父固然还有当年之志,惜乎深受陛下忌惮。即便陛下信任,尚有诸多门阀,皆各怀心思,虎视眈眈。岳父又如何就能确信,以如此混乱软弱之朝廷,能保证北出之广陵兵,再不重蹈当年覆辙?”
高峤惊呆。
数日之前,他因关心李穆日后安排一事,入宫私见皇帝。三两下套话,便从皇帝口中得知了计划,回来之后,越想越觉不妥,遂修书一封,命人加急送往京口,命他即刻来见自己。
信送出后,才过一夜,被心中疑窦所驱,因事关重大,终究还是急不可耐,索性自己亲自赶了过来,当面质问。
以高峤多年从政而历练出的敏锐嗅觉,女婿的这番应对,他岂有听不出话下之意的道理?
显然,是被自己料中了。
他要借这机会,另起炉灶,立下基业。
到了日后,倘若真叫他羽翼丰满,独当一方,北伐之外,他的所图,恐怕也就不是朝廷所能钳制了。
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男子。
“李穆,北伐固然是我心愿,但我也不容任何人图谋不轨,败坏国纲!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来不来广陵?”
李穆迎上他两道逼视目光,道:“多谢岳父。然我还是那话,广陵非我去处。”
高峤勃然大怒,猛地抬手,按住腰间剑柄,拔剑而出。
一道寒光掠过,剑锋便架在了李穆的脖颈之侧。
“看起来,你是要做定这乱臣贼子了。也好,我这就杀了你,以绝后患!”
一缕乌云蔽月,江畔夜色,忽然黯淡了下来。
高峤双目如电,冷冷地盯着对面那个被夜色掩了的男子。
“莫以为我是在恫吓于你,更不要以为你娶了我的女儿,我便会姑息!我从前便曾对你言,倘若叫我知道你另有图谋,为天下计,杀你一个,又能如何?”
他执剑的那手,倏然发力。
宝剑的锋芒,轻而易举在皮肤上割出了一道口子。
“人生有死。七尺之躯,既立有誓愿,又何惜头颅?只恨壮志未酬,死不得其所!”
李穆忽道。
“岳父若以为杀了我,南朝便可苟安万世,动手便是。”
夜风吹荡,吹散了蔽月浮云。
一道殷红的血,正沿着剑锋,从李穆的脖颈蜿蜒而下,染红了一片衣领。
他的一张面容,在月影下也再次变得明晰,眉目冷峻。
高峤脸色铁青,握着长剑的那手,手背青筋交错。
李穆始终垂手而立,直视着他,身影凝立。
高峤眼皮跳动,半晌,切齿道:“今日我若这样杀你,你必不服。也罢,我暂且留你一命,容你去往义成。我倒要瞧瞧,你李穆到底何等能耐,才不过一个卫将军,竟就僭拟至此地步!你给我记住,日后,你若真有所不轨,我高氏之兵,既杀胡獠,亦灭叛贼!”
他话锋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