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里的建筑都是松木搭的,红松质密,一旦砍伐下来,死去的红松不再从土壤中汲取水分,很快就变得干燥而坚硬,是极好的建房的材料,富含的松脂会使屋子总是萦绕着清淡的香味,平常百姓家买不起金丝楠黄花梨这样名贵的木材,能得一棵百年的松木为新屋做顶梁柱已是富贵人家,也只有在遍地巨木的深山老林才能这样肆意使用木材。
能用这样好的木料本是好事,这意味着屋子一旦建成,那怕一代人百年之后,子子孙孙仍有一个家,而现在这精心建成的寨子却如同人间地狱。
松脂易燃,一旦着火很快就窜着燃成了一片火海,木材在火中发出开裂的噼啪声。为了防御临时搭建的门楼烧得稍微慢点,因为仓促间新砍伐的木材中仍有水分,其他古旧些的建筑已经烧的差不多了,而门楼这里经过半日的烘烤才蒸干了水分,刚燃成通天的火塔,或者战神的巨烛。
没有人声。
只有瓢泼的大雨。
山下。
火是中午就放了的,寨子地处高山,融化的雪水为山上带来了几处水源,易守难攻,本想着围过冬天耗尽他们的存粮,不想已是开春仍没什么动静,实在是拖的太久了,不能回家过年战士们心中都有怨言,前些日子便匆匆定了烧山的计策,虽是下策,一则伤及寨中无辜老弱,二来火势一旦烧起来可能引发山火,但是惊蛰节气多雨水,只要有大雨问题就不大。如此一算,此计纵然凶戾,但毕竟己方没有伤亡,竟是现如今最好的计策了。
今日上午山间起了大雾,古语云春雾雨冬雾雪,果真不我欺,放火没多久雨就下了起来,只是没料到寨子里的人倒硬气,愣是没跑出来半个,茶马道上的悍匪当真没一个孬种,刀口舔血讨活,膝盖不打弯的。
眼看火烧的差不多了,军令传了下来,让进寨子探探。
商元祇攥着缰绳,手心有些出汗,自烧山以来他已经在马上坐了一下午了,腰酸背痛。然而现在,逐渐上升的紧张感使他忘记了这些。这是他第一次随军出征,而且一路上一直被保护的很好压根没上过前线,如果还有敌人,这将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直面敌人的机会。
夜晚的山路不好走,况且又下了大雨,山路更是湿滑,马匹每迈一步都是慢吞吞的,这种路上马蹄要是踩空,轻则摔断马腿废了一匹好马,重则连人带马一齐滚下山去,故而他也不并不催促,一个小兵在前面举着火把帮他牵着马,空气里已经能闻到烧灼的气味,马也闻到味道打着响鼻摇头。再往前走,一路上的树干烧得半荣半枯,隐约能看到些火光。商元祇拿出水壶沾湿帕子系在口鼻处,燃烧的火光照得现在不用火把也能看清前路了,只是味道也重得紧,先到的人马围在寨口,几个不要命的已经进去,正在四处翻找,想要发财就得胆大。
“你在此不要走动,我进去看看就出来。“商元祇把缰绳交给护兵吩咐道。
”少将军。“副将李青远远看到他,忙来见礼。
“你忙你的,我只随便看看。”商元祇摆摆手。
李青没有跟上来。
想来也是,寨子里早没了活人,也烧的差不多成了平地,既没有了可塌的屋子也没有了可防的敌人,收尾的工作又繁杂,李青大约是没空做跟屁虫的。
这里或许曾是一个小院,大部分建筑已经烧的焦黑,商元祇想象着这里以前的模样,院子不大,一角的长杆上挂着的干菜和一旁晾着的被褥还没被烧尽,想来这里曾是什么人家。屋顶早塌了,一根没烧尽的大梁斜插在地面上,支起一片不大的空间。商元祇躬身钻了进去,浑浊的空气呛得他剧烈的咳嗽起来,然后吸进更多气体,咳嗽得更是直不起来腰,他连忙退了出来,等到气顺以后才发现呛得脸上糊满了眼泪,胡乱抹了一把,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钻了进去。
墙角好像有什么东西!
商元祇登时警觉了起来,手指扣上了腰间的刀柄,小步向墙角靠近,虽说那个不知是不是人,若是人也该死了,可是心中还是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在催促着自己离开。
没看见男人,只有一个女人,早就断气了。
商元祇的心里稍微放松了些。说实在,若不是尚有人的骨架,分辨出这是女人或男人并不容易,头发已经烧没了,炙烤之下头皮焦在头骨上,都是漆黑,衣服也已只剩褴褛,后背暴露在外,胸腹血肉模糊,四肢已如焦炭。女人倒地的姿势实在诡异,这些人说是余孽其实不过是山匪的亲属而已,算不上罪大恶极,商元祇想为她换个姿势,也让她走的好受些,于是强忍着恶心推着女人的肩膀翻开躯体。
只是看到眼前之景,商元祇再顾不上其他,冲出昏暗的空间,手上还残留着炙烤过后人类血肉的粘稠触感,呼吸中的气味也尽是肢体烧焦的异味,他再也忍不住,扶着大梁干呕起来。
女人已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而她怀里藏着的是小小一团,同样血肉模糊,已经与她几乎烧得融为一体的,死不瞑目的婴孩。
商元祇跌坐在泥水里仰望着天空,无数雨滴从那里坠落。
过了一会,他用佩刀撑起自己的身体,喘息了几口,然后大步走出了这个小院,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