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昭郁郁寡欢,叹惋一声,便快步去追王离。
二人到了梧桐院外,伍昭见送信的书吏也在,便推测朝堂上有了回复,问道:“东翁,秦王怎么说?”
王翦摇了摇头,皱眉道:“大王什么也没说,就此搁置了。而且,听几位老臣论说此事,今日上书,有些鲁莽了。”
伍昭吃了一惊,喃喃自语道:“竟会如此?”
王翦道:“你我尚且觉得此事牵扯众多,有些棘手,大王自然也十分清楚,此事原不该摆在台面上。今早那一道上书,却置大王与老夫及宗属司于尴尬之地,就算大王想要私了,只怕老廷尉那边是不肯的。如今三方对垒,老夫固然不能与朝堂争意气、与王族较长短,可大王也不肯落人口舌、触怒亲族。眼下这种局面,倒是搁置起来方为上策。可若是悬而不决,终究是老夫一块心病,恐怕时日一久,夜长梦多啊。”
伍昭脸上顿时滚烫起来,烧的通红。他低眉踱步,仔细思索一阵,一连想了好几个法子,或再次上书,或找老廷尉相商,或与宗属司梳理沟通,指望着能补救一二,可王翦总是不满意。到头来,三人在梧桐院外站了半晌,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伍昭眼见如此,便摇着头叹了口气,道:“伍某食公之禄,却不能终君之事,反而陷东翁于不义,实在惭愧。”
王翦倒不以为意,摆了摆手,转而问道:“此事暂且不提。不知先生对府中子侄一事,可有赐教?”
王翦所说的,自然就是宗族中行商的子侄私盗钱财一事了。若在以前,伍昭定会抚须微笑,大谈一番治国治家的道理,然后再说出一番谋划来。可眼下他几次献计,总不能令王翦满意,昨日进言的上书之策,更是大大的败笔,因此,他不敢有丝毫张狂,认认真真的想了许久,这才说道:
“东翁宗族子侄,可舍得教训?”
王翦问道:“怎么个教训法?”
伍昭道:“孔子曰,有教无类。然族中子侄都是骄纵惯了的,又大多没有读过书,如今已经长大,感而化之一类的说法,显然有些迂腐。若依伍某之计,不如雷厉风行,派本家信得过的客卿书吏过去,仔仔细细的查明账目,问清各路货物来往去向,一旦查出纰漏,随即整治。伍某敢断定,只需半月,东翁各处田产、商铺、商旅,基本能够肃清。”
王翦本以为伍昭能有一番妙计良策,可听了之后,竟是这般做法。他不禁有些黯然失望,说道:“族中子侄,大多都是功勋之后。他们的祖辈父辈,或跟老夫卖过命,或正跟着贲儿打仗。以后,他们的兄弟子孙,还要跟着离儿保家卫国。先生莫非要劝老夫做刑徒酷吏?此计断然使不得!”
伍昭诶的一声,再三劝诫道:“东翁治军端正公允,十分严厉,为何治家时偏偏得过且过、任意纵容?比如公子王虎,虽是东翁亲侄,可另居一府,已经算得上是两家人了。然而伍某曾听说,公子王虎多年来侵吞私产,已达数十万之多。东翁若不及时制止,只怕遗祸无穷。呵呵,伍某刚才所说的计策,还算轻的。大秦无私刑,若依着伍某的性子来,定然要告之公堂、诉诸秦律,定刑问罪、以儆效尤!”
伍昭义正言辞的把话说完,见王翦默然无语,知道必不会用,就重重的抱了抱拳,一甩衣袖,转身走了。
王翦也不管他,吐了口气,独自走到木桥边上,在那里叹息起来。
秦律条款繁多,且极其严苛。若按伍昭所说交给官府处置,王虎侵吞数十万私产,按律当处腰斩之刑。其余从犯,或斫足,或断臂,就算轻的,也要剜鼻割面,发配边关。
王氏一门根基在此,王翦虽非族长,却是宗族里的房梁脊柱。宗室族人之所以全都迁到渭水秦川,还不是因为都来投靠他武成侯?他若带起头来肃清整治,交于官府量刑定罪,那满族上下数万人,还不得吓的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王翦只有一子王贲,王贲只有一子王离,不算终将嫁给外姓人的孙女,他们一门三个,可谓是独苗单传。王离性格隐忍,不善言谈,以后多半会和他父亲一样,不懂得如何与世家王族委蛇凯旋。等爷父两人一旦殡天,家里大凡有事,还是得依仗宗人襄助扶持,他又怎么能对宗族子侄下手?
王翦从晌午时分一直站到太阳西斜,眼见暮色飞起,天色暗了下来,仍是无计可施。
孙儿王离也陪着他站了一天。眼看天色将晚,老长史却走了过来,递出一册竹简,低声说道:“主君,伍昭他,他骑着一匹快马,径直向西去了。”
王翦顿感错愕,接过竹简看了看,上面写道:
“仁公在上,伍昭顿首。公有大恩,然伍昭无能,以至陷公于不义。几番进言,皆不得用,昭亦无颜相对。然昭细品之下,方知其中原委曲折:公既不愿用昭,何苦如此消遣?纵仁公不言,伍昭亦知无能,断不肯尸位素餐、贻笑大方。昭不辞而别,望仁公雅涵。山高水远,此生不见!”
王翦倒吸一口凉气,嘶声道:“老夫到底哪里得罪他了?怎么竟有如此怨言?”
老长史看了一遍竹简,才知道他竟然说出这些话来,冷笑一声,哼道:“此等竖子,只会夸夸其谈,胸中一点计策也无。他若要走,夹着尾巴悄悄离去也就是了,竟还写下这般言语恶心我等。主君犯不着为了这种人动气。”
王翦摇头道:“伍昭还是有些本事的,只是对于我们宗族而言,确实不能用。他几次三番说老夫消遣于他,其中必有隐情。”
一旁王离忽然开口道:“伍先生来时曾说,府上有大才而不用,这才显着他了。当时孙儿以为是戏言,现在想来,似乎确有其事。”
王翦哦的一声转过身来,皱眉沉思了好大一会儿,忽然叫道:“备马,追!”
王离不敢耽误,急忙命人牵了几匹快马,找了五六个腿脚麻利、身手矫健的随从,与王翦一起向西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