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个奇妙的东西,有时想想,那些也许是老天爷的礼物,迷茫中给予的提示,但是这种提示又很隐晦,叫人难懂。
莫漓总觉得这幅画中会有什么线索,提示她这个梦的意义。不然,她不会总做这个梦。
她蹙眉收笔,这一次,她只记下了二十六画,比上一次又少了几画。记得第一次她决定动笔画这幅图的时候,她画了近乎百条枝蔓,但之后却每次都在减少。
闭眼又努力回想了一下,却是怎么都记不起更多。这种感觉让人烦躁异常。
她置气地扔下手中的笔,墨汁溅得桌上漆黑点点。
她站起身唤了门口的蕊儿:
“蕊儿,点个灯,我想出去走走。”
“大半夜的您要去哪儿?”蕊儿不禁有些惊诧。
“书房。”莫漓应着。
“好吧。”蕊儿忙欢快答应。
她是个聪慧的丫头,将军府下人里难得念过书的,所以被派给了喜爱诗画的莫漓。其实她本也是书香世家的小姐,奈何战乱,家道破落,只能委身为奴,做起了伺候人的生活。不过,跟着莫漓,蕊儿还是很高兴的。正因为莫漓喜欢书画,她就也能蹭些书看。
她立刻拿来了提灯,点了火就往外头走去。
四更的天依旧黑漆漆的,只有头顶一轮明月散着幽冷的光。已过秋分的夜有些微凉,走在蜿蜒的后院小路上,冷冷清清。偶然能听见远处高树上传来的蝉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除此之外,周遭一片静悄悄,整座府邸都在沉睡着。
蕊儿提灯走在前头,穿过后院拱门,走上东厢外的长廊,忽然听到悠悠传来琴弦之音。
莫漓微怔,这个时辰,竟然有人和自己一样寝不聊寐?是谁?
细细听去,这是箜篌之音。弹琴人擅琴,似是随意轻拨,就有高山流水般的清音流淌。曲调蜿蜒绵亘,如诉衷肠。声虽不大,却余音袅袅,绕梁不去。
莫漓静静听着,这曲子不似名曲耳熟能详,但曲调非常入耳,让人沉醉。
寻着琴音缓步朝前走去,最后停驻在一方院落内。让莫漓有些错愕的是,这儿,竟是父亲莫臻的诸清苑!父亲怎么会在大半夜里弹琴?
莫漓走进院子。
见屋里亮着微弱的光,依稀可见坐在窗前那个男人拨琴的身影。一人一琴,琴声委婉,身影萧瑟。
一曲弹罢,莫臻竟抱着琴俯身轻颤了起来。
莫漓看呆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如此模样。一向冷酷无情的父亲这是……在哭泣?
她愣在原地,浑然不觉已被屋里人察觉。
感觉到屋外有人,莫臻不动声色的敛了悲色。顺手一记重重的扫弦,如同向平静水面扔下了一颗石头,瞬间让这寂静的夜翻腾起一丈波。
莫漓被这突然响起的琴音惊得一跳,她下意识回头去看身后的蕊儿,亦是吓得不轻的模样,连手里的提灯都晃荡得厉害。
没待莫漓回过神,就听哀怨萎靡的乐曲响起,竟是一曲《玉树后庭花》!
一时间,莫漓有些气恼。本来还自以为是地以为父亲刚才的悲泣可能是因为念及自己已故的母亲,没想还是高看了这个朝三暮四的男人!
就后院的几房妻妾已是可笑至极:正房柳氏是个继室,前兵部尚书家的大小姐,二人相识时父亲已娶妻生子,却还是勾搭柳氏,最终米已成炊,堂堂官家嫡女不得以成了莫府的侧室,也是原配妇人死后才扶作正位;二房周氏原是柳氏的陪嫁丫头,因为有几分姿色,一夜承欢便成了高人一等的主子;三房凌氏本是个弃妇,处境可怜又是个容颜娇俏招人疼的妙龄女,有了瓜葛怎有不收房之理?四房施氏更是为人笑谈,低贱的营姬一朝高攀就成了将军府里的宠妾……如此身染桃花的父亲,至今仍有无数女人争着投怀送抱。认为这样一个在女人堆里打转的男人会为一个过客般的女人流泪,莫漓觉得自己简直蠢极了!
她愤然转身踱出院子,身后的靡靡之音仍是抑抑扬扬,听得莫漓都觉得羞愧难当,连忙跑得老远。
蕊儿急急跟了出去,见莫漓表情严肃,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颔首跟着。
主仆二人无言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快走到西边府门,蕊儿才忍不住追上前问:“主子,书房还去吗?”
莫漓这才回过神,但此刻她哪还有心情去书房?
“回房。”她说,转身往回走。
可是走了没两步,莫漓却忽然发现自己不知身处何处……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迷失于这府邸深深,找不到回房的路。这种感觉叫人惶恐。
人说记忆深处的东西多少会有几分熟悉,但这长久生活的府邸,却始终让她觉得陌生。
莫漓停下前行的脚步,低声对蕊儿说:
“蕊儿,我又不记得回房的路了。”
声音中透着难掩的疲倦与无助,让蕊儿的心也落寞了几分。
她的主子,平时总是强撑着倔强着,也只有她知道过得有多不易。一个外来的私生女,孤身一人在这官家宅邸里踽踽独行。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蕊儿感同身受,但同样无依无靠的她至少还有一份可以用来填满不安罅隙的过往记忆,而莫漓却偏偏连美好的回忆都没有。想到这,蕊儿忍不住鼻头发酸。
她拉起莫漓的手,就这样牵着她往她们的雁语阁走去,好像小时候牵着自己的妹妹一样……
“老爷,已经走远了。”年迈的老仆关上掀了一条缝的窗户说。
莫臻这才停止了手上的弹奏。
似是卸下一身包袱,中年男人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又恢复到先前的悲伤神色。看着门口莫漓刚刚站着的地方,眼底流露出愈发难掩的惆怅。
手指抚摸过琴身上雕刻的大雁,喃喃自语道:“耳听为虚,眼见亦不为实。一切都是言不由衷,一切必有因果循环。终有一天,这琴、这曲,会告诉你真相。”
“老爷,天亮便要启程,您还是去塌上歇会儿吧。”见莫臻又要哀伤起来,老奴规劝道。
莫臻摆摆手,轻触琴弦,又是那首哀婉幽怨的曲子。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原是一曲惜别……
外头隐约传来大街上更夫打更的铜锣声,不觉已是五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