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四章(1 / 2)在你眉梢点花灯首页

程昶不是一个嘴碎的人且他知道今日这事由他来说或有裴府的人来说,意义是不一样的。

琮亲王身负奸王之名一向不涉纷争,裴府的水太深,倘王府因今日的事趟了进去日后再想抽身怕就难了。

还不如让冯管家来开这个口。

左右今夜堂堂小王爷在裴府遇袭,此事可大可小,捏着这么一个把柄在手中,不怕冯管家不说实话。

程昶道:“云浠小姐讨要的那封信,是云将军写给朝廷揭发招远叛变的急函。”

“早前云浠小姐曾去枢密院向裴将军打听过急函的下落裴将军言辞含糊,只称是尚未找着。但是今日我与云浠小姐路过西院净室无意间听说裴将军早已将急函取了回来,大约还有焚毁之意。至于此事的细枝末节老太君可以问问你们府上的冯管家他当时也在场。”

程昶起了这么一个头将后头难以启齿的部分全抛给了冯管家。

顶着老太君灼人的目光冯管家不得不硬着头皮开了口。

说云浠如何想取那信裴阑如何不肯给又说裴阑如何利用这信迫得云浠退了亲。

老太君越听脸色越白,到末了,顾不得裴铭与几房夫人的拦阻,挥杖就往裴阑腰股间打去,怒斥:“你这个逆子!”

她到底是女将出生,饶是年至古稀,力道也极重,这几杖她实实在在下了狠手,落到裴阑身上,疼得他浑身一震,咬紧牙关才稳住身形。

琮亲王劝道:“老太君息怒,照本王说,此事裴将军虽有错,但也算不上什么大是大非。再者说,那急函的消息,他既没瞒着大理寺,也没瞒着今上,找也是他找回来的,不过耽搁了些日子罢了,实在不值得您为此气坏了身子。”

他不想掺和裴府的家事,这事管到这个份上,就够了,和了一阵稀泥,见老太君稍缓过心神,便领着王妃与程昶一同告辞。

琮亲王的言外之意,老太君听明白了。

此事裴阑做得很周全,急函的消息,他不光跟大理寺,连今上那里也交代过,虽然私下扣了急函一些日子,但谁能证明?到时候一旦有人追问,推说一句急函在送来金陵的路上耽搁了,他什么错处都没有。

可是……一桩事的是与非,岂能单以结果论之?

琮亲王走后,裴铭又要去扶老太君,却被她一声怒斥喝退。

“你去,与你养的逆子一并给我跪着。”

“母亲?”裴铭不解。

“方才有外人在,你是当朝尚书,我给你留面子。我现在问你,这整桩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太君怒不可遏:“洛儿的案子关乎招远叛变,其间牵连复杂,阑儿久不在金陵,仅凭他一人,便只是扣下一份证据,未必会做得如此滴水不漏。此事必然是经你默许,是你在里头掺了一脚,教他这么做的!”

“你们难道是看侯府败落,也要落井下石吗?”

“你们你们父子二人,怎能如此丧尽天良?!”

老太君说着,一时怒火攻心,跌坐在身后的木椅上。

裴铭见母亲如此,心中忧急,不由膝行几步,解释道:“母亲,此事并非您想得这么简单。”

“您且想想,当年太子殿下是如何过世的?您再想想,云洛本事不亚其父,天生将才,他去塞北前,今上为何不让他承袭爵位,为何不让他来做这个统帅?仅仅因为老忠勇侯在前一役中贪功冒进吗?”

“不,今上是因为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仁德,一直为今上所看重。当年塔格草原蛮敌入侵,正是太子殿下保举老忠勇侯出征的。岂知那一仗虽胜了,却是惨胜,连老忠勇侯也因御敌而死。”

“太子殿下原本身体就不好,老忠勇侯一死,他把过错归咎于己身,更是一病不起。”

“后来朝堂上有人参老忠勇侯贪功冒进,今上为什么会信?他不是信,他只是想告诉太子殿下,塞北的仗没打好,不是太子的错,而是那些将军没本事。他只是想让太子殿下宽心,让他快些好起来。”

“在今上心中,良将难得,可是一个未来的仁君,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所以随后今上才任命招远出征,把云洛调为副将,以示惩处。”

“可惜,就是这个决定,把太子殿下送上了绝路。招远叛变的消息传回金陵,不过一月,太子殿下便呕血病逝。”

“招远一案,为什么会成为今上的心中刺?不是因为招远投敌有多么可恶,而是因为太子殿下因此身陨啊!”

裴铭说到这里,沉了一口气:“母亲,您且想想,今上这一生勤政务实,建立多少丰功伟绩,实实在在是个明君。可临到暮年,却犯了这么一桩……”

他环目四周,见都是可信之人,续道,“犯了这么一桩糊涂官司不委任云洛为将,反让招远领兵,累及塔格草原一役大败,数千百姓、上万将士赔进性命,累及太子身陨。”

“这是今上一辈子的痛,您叫他如何面对?”

“有时候,一桩事做错了,既然没有挽回的余地,那便容它错下去好了。谁都不去提,彼此才能相安无事。”

“正如云洛这桩案子,只当他是跟着叛了变,又或是延误了军情,随意处罚责个就罢。只要顺了今上意,一笔带过去就行了。”

“若您执意要让阑儿把云洛的急函呈去大理寺,呈去今上跟前,岂不等同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今上,您当年做错了,是您爱子心切,乃至挑错了将帅,您若是让云将军领兵,塔格草原上的将士与百姓们便不会平白牺牲,太子殿下也不至于因此而亡。岂不等同于当着今上的面,去揭他的伤疤吗?”

“还不如将这一份急函扣下来,只称是没找着,又或是耽搁了,一了百了。”

老太君一语不发地听裴铭说完,问:“所以,你是因此才怂恿阑儿扣下洛儿的急函?所以,这也是你不愿让阑儿娶阿汀的原因?”

“阿汀是忠勇侯府的孤女,一旦阑儿娶了她,日后便与忠勇侯府脱不开干系了。”

“你怕今上一见到阑儿,就想起洛儿,想起招远,想起薨逝的太子?”

“是。”裴铭点头,“母亲明白儿子。”

“你糊涂啊!”老太君倏然起身,拄杖大骂,“圣心难测,你怎能凭着今上一时的态度,就妄图揣测他的心思?”

“若一切真如你所说,今上早就对忠勇侯府生了嫌隙,三年多前,阑儿出征前夕,满朝均是质疑云洛叛变之声,今上怎会单凭琮亲王一句话,一力将洛儿的案子压了三年?”

“若真如你所说,今上宁肯错下去,宁肯一了百了,今次洛儿的案子判下来,又怎会只治了一个延误军情的罪?”

“是,你可以解释说,或许今上心中对忠勇侯府是有几分歉疚的。但今上也是人,更是一个明白人,你怎知他不会思过,不会亡羊补牢?”

“当年太子之死,他至悲至痛乃至于犯下大错。但三年了,三年了啊,三年多时间,还不够他明白过来,痛定思痛吗?他如今是怎么看待忠勇侯府的,你从何得知?”

“等他回过神来,你以为他看不出你与阑儿背后这些动作?你能料到他真正的心思是怎样的?”

“他当然不会动你们,但你们这样钻空子,自以为揣摩到了圣意,从今往后,今上又会怎么看你们?怎么看待裴府?!”

“更不提当年裴府落难,你被派去塞北那荒凉之地当知州,手上半点实权也无,若非云舒广帮你助你,你如何得以升迁?如何回到金陵?”

“人行在世,当堂堂正正,上无愧于苍天,下无愧于已心,方能立足于这天地间!眼下侯府遭逢不测,只余孤女寡嫂,你,还有阑儿,却为了一己私利,趋炎附势,一味将她们撇开!”

“人在做,天在看!”老太君气得浑身发抖,连连拄打木杖,“你们忘恩负义,迟早迟早会遭报应的!”

裴铭与裴阑见老太君如此,当下也顾不得跪着,连忙上前去扶她,劝道:“母亲,儿子不会不管侯府的,等这事风头过去,若阿汀那里有什么可相帮的,儿子定然会派人过去帮衬着。”

“至于洛儿,他人已没了,这案子怎么定罪,对他来说都没什么要紧,明日一早,我便让阑儿上一封折子,请今上怜惜侯府的孤女寡嫂,不要断了侯爵的俸”

“你住嘴!”老太君嘶声呵斥。

“不对,”她倏而一顿,像是想起什么,脸色一下发白,又连声道,“不对不对,你这么做,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然而话未说完,她蓦地提不上气来,双眼一翻,径自昏晕过去。

至中夜,程昶随琮亲王回到王府。

雨已落下了,府门口的厮役举了伞来迎。

回府的一路上,琮亲王都沉默不语,入了府,程昶拜别了他与王妃,就要回自己院子。

琮亲王注视着他的背影,半晌,唤了声:“明婴。”

明婴是程昶的字。

程昶步子一顿,回过身来:“父亲。”

琮亲王看着他,雨夜风灯,他执伞而立,明明还是从前那副样子,却实在有几分不一样了。

到底哪里不一样,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说不上来。

跋扈,闯祸,那都是明面上的,琮亲王记得,昶儿小时候也很规矩,日日粘着他哥哥,后来哥哥没了,他才一日一日地养歪了性子。

就好比眼下自己将说的这番话,若还是从前的昶儿,他是不会对他说的。

“裴府的事情,侯府的事情,你少掺和些。今上……你皇叔父上了年纪,金陵这些高官门第,水深得很,你该远离则远离。”

出乎意料的,程昶的眉宇间没什么意外之色,更没追问原因。

他只是点了一点头:“知道了。”

琮亲王略一怔:“你……”

他还当他近日与那侯府小姐走得近了些,想要搅和进这场是非呢。

琮亲王妃见琮亲王这副样子,以为他又要斥责儿子,连忙拦着:“昶儿好不容易收敛了性子,今晚又没犯什么错,王爷摆脸色给他看是要做什么?”

又想起一事,笑着对程昶道:“你今晚可仔细听你表姨说了?绾儿做得一手极好吃的莲花糕,等过两日你休沐了,母亲邀她过门,叫她做给你吃可好?”

程昶愣了下:“绾儿?”

琮亲王妃故意板起脸:“瞧你这心不在焉的样子?就是你那表妹,礼部林家的小姐,绾儿是她的闺名。”

又切切打听,“你觉得她怎么样?”

程昶反应过来。

哦,就是他的那个相亲对象。

他想了想,答:“还可以。”

确实还可以。

论长相,称得上是很美了论性格,看样子也算温婉可人。

这个年代不讲究学历工作和薪资,女子能读个书认个字就很不错。

听那个林氏小姐说,她小时候念过女则与论语,是个识字的,这就行了。

虽然还没什么感觉。

程昶上辈子的恋爱史比较惨痛,由于先天的心脏病,几乎都是潦草收场。

他其实很受欢迎,长得好看,又能静得下心学习,门门功课第一,从中学到大学,十年如一日的校园男神。

高中时期,单是情书就收满了三个抽屉。

初恋是在高二,女朋友是矮他一届的艺术生,少男少女,情窦初开,见个面拉个手就脸红心跳。

有回晚自习下课,他送小女友回家,或许是弄堂里的月色太好,把小女友的脸蛋照得皎如霜雪一般,他心神微动,撩开她散在脖间的发,埋首便吻了下去。

这是他的初吻,双唇碰上如花叶一般的柔软,心怦然得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可惜下一刻,他就晕了。

事后在医院醒来,医生说,他是犯了心脏病。

程昶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礼拜,其间老师来看过他,朋友来看过他,同学也来看过他,惟独小女友没来。

两个礼拜后,程昶出了院,在学校里碰见小女友,小女友万分悲切地对他说,自己不能和他谈恋爱了,父母不允许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有先天的心脏病,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眼前离开人世,她怕自己会受不了,会跟着他去,所以她只有分手这一条路可走。

小女友最后流着泪说,她太喜欢他了,就算分开,她也会一直这么喜欢他的。

小女友离开后,程昶一人在操场边的银杏树下立了许久,不是不伤心,但更多的是费解,他不明白太喜欢与分手之间有什么必然关系。

但不久以后,当他看见小女友挽着另一个男生的手有说有笑地走在校园里,他就了悟了。

那个男生,高大,阳光,帅气。手里转着篮球,恣意奔跑,比他健康。

人活在当代,身边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诱惑,每天可面对太多选择,因此有的路尚未踏上,便预料到结果,有些事尚未坚持,便知道要放弃。

趋利避害,这是人的本能。

是自我保护。

可惜他在初与小女友谈恋爱的时候,没考虑到这些。

他很孤单,小时候父母先后离世,他在孤儿院住了一阵,后来被老院长收养,寄人篱下的日子过了五年。

初三那年,老院长去世,他搬回父母的房子,用父母留下的钱养活自己。

他有朋友,可是都不太亲近,大约是因为他较严重的心脏病,没人会与他走得太近。

所以程昶在初与小女友恋爱时,是把她当成生命力很重要的人的,他甚至开始为彼此的未来打算,如何养好自己的身体,如何找一份高薪的工作,亦或自己创业,赚了钱,然后向她求婚,给她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

吃一堑,长一智,后来他上了大学,参加工作,再遇到喜欢他,他亦有点感觉的姑娘,他都会事先说明,自己有先天心脏病,比较严重的那种。

大学那几个还会试着与他交往两三个月,工作后再遇到的,听说他有心脏病,都是沉默,隔天一条短信过来,意思很直白,“我觉得我承受不了这样的未来”。

期间也有一个坚持得久的,却在他做了心脏搭桥手术,装了起搏器以后,提了分手。

程昶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的心要靠机器才能维持跳动,或许在常人眼里,已不能算是个完整的人了。

诚如事到如今,他再回想少年时,最初那个小女友究竟长什么样,他已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很擅画画,临分手时,她送给他一个素描本,本子上画满了他各种各样的模样,看书时,写字时,微笑时,走在弄堂里回头看她时,笔触间略去他眉宇的恹恹病态,洒上阳光,出奇的好看。

好看得让程昶相信,她当年是真的太喜欢他。

可惜那个素描本,在一次他搬家后遗失了,一如他不记得她的模样一般,并不怎么可惜。

程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便如奔走在这尘世中的芸芸众生,最终在心上裹了一层坚硬的壳,且他的壳格外厚,仿佛杜绝了情念,以至于后来遇到再多形色万千的女子,他也没动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