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地下室内,灯火通明,只见四面墙壁,满壁方格,大小统一,一面满壁存书,数不胜数,一面满壁药瓶,色彩斑斓,一面满壁药酒,内泡千物,一面满壁奇花,美如蛇蝎。
“葛老,您老精心炼化,喂养了数载的蛊虫,今日一试效果,却不知为何只能逼出鬼面蛊,不能解毒,反而加剧毒性。”南宫决谦逊地对着面前背对着他的人说着,两手摊开,一手放的是琉璃瓶装的蛊虫,一手放的是从南宫雪落体内逼出的鬼面蜘蛛,正奄奄一息地趴在琉璃瓶底部。
被称葛老的是一位白须黑发老者,他颤颤巍巍地转身,眯眼瞧了瞧南宫决手中的两只琉璃瓶,抚了抚白色长须,面色愠怒,责备道:“噫,这是谁干的好事,怎么能这么驱鬼面蛊,老朽不是说过,在拿活体做实验之时,必须通知老朽吗?为何不听?”
南宫决面露难色道:“葛老,您老交出这蛊虫之时,可只告诉我们,一旦遇到中有鬼面蛊之人,只需将人控制,再将这蛊虫放在中蛊之人的灵脉之处,待到蛊虫入体,自行驱赶便可,驱赶时长,您老可也说了,因人而异。”
葛老一听南宫决喋喋不休的话语,十分耳熟,似乎当时自己确实只交代了这些,有些尴尬,又故作糊涂,装傻,死不承认,于是黑着脸,手背到身后交握,挺起胸膛,吹胡子瞪眼道:“叫你说是谁干的好事,你费什么话,说,是谁?”
南宫决也不生气,仍是谦逊之态,只是欲言又止,极为为难。
“说,是谁?敢这么不把老朽的话放在心上。”葛老不耐烦地催促,更欲伸手打南宫决。
“是您的小叶儿。”南宫决道,眼角余光还不忘注意葛老的表情。
果然,刚才还气势汹汹,伸手欲打人的葛老,在听到“小叶儿”三个字后,扬起的手突然转变方向,尴尬地挠了挠脸颊,“噢,是……是小叶儿干……干的好事啊,是,是,是好事儿。”
葛老在地下室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又挠了挠满是皱纹的脸颊,干咳道:“那个,那个中蛊之人何处?带老朽去看看。”
南宫决忙不迭地将两只药瓶放入乾坤袖中,给葛老引路。
“决,那个……那个小叶儿可在。”葛老本就走的慢悠悠的,大有老态龙钟之势,此时突然驻足问道。
南宫决了然一笑,道:“葛老放心,您的小叶儿此刻正有其他的事要忙,不在您老要去的地方。葛老,请吧!”
葛老满意的一笑,不再问话,大踏步走到南宫决的前面,不似刚刚年迈体衰的模样。
南宫决无奈地摇摇头,走了两步,突然深叹一声,似想起了什么烦闷的事情。
“决,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我们小叶儿也不容易。”葛老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似是话里有话。
南宫决微微一愣,须臾,了然苦笑道:“不劳葛老烦心,我和情依就快苦尽甘来了。”
祠堂
叶情依给仙祖们上完香之后,便打开祠堂里的一扇暗门,里面是一间干净简洁的暗室,一张床,一个凳子,一面梳妆镜摆放在一张漆黑的桌面之上。
叶情依抚摸着铜镜,黯然伤神,叶萧跟在身后一头雾水:“叶……南宫夫人,不知带我来此有何事?”
叶萧原本是想叫叶姨的,他听了叶情依和南宫决的名字后,勉强认出他从小就喜欢的叶姨和南宫叔叔,只是物是人非,这十多年来,叶萧所认识的叶姨和南宫叔叔早已变了模样,不再是以前那般年轻,英气,貌美。亦是物是人非,小时候常常挂在嘴边的“叶姨”二字早已成了拗口的两个字眼,反倒是南宫夫人喊着自然。
叶情依虽有些不满,失落,但是也并不愿勉强,她又走到床边,躬身摸了摸床上铺着的被子,坐到床边,回忆道:“这是你母亲曾经盖过的被子,那时候,她受了伤,伤势严重,就躺在这张床上,我们问她怎么受的伤,以她的修为为何会被伤的那般严重,她只说是一个黑衣人把她打伤,蒙着面没看清,为了不让你爹还有刚过五岁的你担心,她没有回家,而是跑来灵蝶峰求我,让我把她藏起来,也不让我们帮她疗伤,说是自己可以治好,没有大碍。可是,过了好几天,你娘的伤势仍然不见好,我出于担心,便找来家中通晓医术的长辈葛老来给你母亲疗伤,不成想,你的母亲死活不让切脉,更是性命相威胁不许碰她,神色亦是出奇的慌张……”话到此处,叶情依突然神色黯然,似在回忆当初的情形,须臾,继续道:“那之后的一天,你的父亲上门求我和你南宫叔叔好几次,让我们帮忙一起找人,我和你南宫叔叔眼看着你的父亲才不过几日便消瘦的不行,实在不忍心,便带着他去找你的母亲,岂料,你的母亲早已离开了这间暗室,消失无踪。”
说着,叶情依的眼眶微微泛红,陈年旧事,总是那般伤感,又总是有那许多疑团未解。
叶萧心中刺痛,面色却不改,“当年母亲之事,叶萧有些许记忆。”只是,叶萧不知何故,对于父亲的记忆,容貌……如今只有模糊的影像。
叶情依轻轻擦拭了一下眼眶里呼之欲出的泪珠,若有所思地道:“当年,你的母亲从这里离开后没几日,曾传信于我,让我帮忙找到她的儿子,也就是你,年仅五岁的小叶萧,我跟你南宫叔叔翻遍整座幽兰城,三大峰,就连幽兰城外的各大小城也都派人寻找过,始终不见你的踪迹,直到……直到我的女儿出事,我们才放弃了一段时间的寻找。”叶情依说到此处明显有些哽咽,眼眶又是一阵泛红,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续道:“时到今日,我跟你南宫叔叔始终不知道你的母亲还有父亲去了哪里,是生是死。不过,还算上天有眼,今日在灵蝶峰见到了大哥的儿子,我也算了却了多年来的心愿,也算对大哥和你的母亲有了一个交代。”
虽然此时,叶情依面上带着欣慰的微笑,可是叶萧从她的眼眸中可以看出,她的内心还隐藏了许多的无奈,伤痛,还有疲惫。
“南宫夫人的女儿,如今可安好?”叶萧想起了叶情依对雪落说过的话,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用雪落换回她的女儿。
叶情依的身体微微一震,交叠的双手猛然用力握成拳,眼睛里泛起了浓浓的恨意,“萧儿……你可知,为何叶姨会如此对待南宫雪落?”
“不知。”叶萧诚实地道。
叶情依突然苦笑一声,原本盛满恨意的眼睛里刹那间变得暗淡,叹道:“十四年前,也就是你父亲,母亲,还有你,失踪一年之后……
那日,灵蝶峰下,一个蒙着面,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女人手持一串碧绿色的珠链,对着灵蝶阁方向呐喊,“南宫宗主,若是你再不出现,那曾戴着绿色珠链的小儿可就要性命不保了。”
没有人应她,蒙面女人也不生气,只是低头垂目转动着手中绿色珠链,邪恶地道:“南宫宗主,这小子好歹也是南宫夫人兄长的独子,萧白薇曾委托二位务必帮忙寻回其独子,怎么?高高在上,一落千金的南宫宗主打算见死不救吗?既如此,那我便去解决了那个小子。”话音刚落,蒙面女人便即刻转身,欲离开此地。
“且慢。”一袭身着青色长袍的青年修士从灵蝶阁方向飘然而来,临近蒙面女子之时,青年袖袍一挥,隔空暂破当前结界,面色肃然道:“姑娘既带着信物而来,必是知晓萧儿的行踪,那便请进来阁内详谈。”
蒙面女人倒也爽快,二话不说,直接顺着南宫决邀请的方向行去,南宫决长袖一挥,单手背向身后,手掌一推,一握,结界又再次重设。
“说吧,姑娘究竟是何意?”南宫决站在大厅的中央,这是会客厅,叶情依则坐在一张方桌旁,警惕的目光盯着对面同样坐在方桌旁的蒙面女人身上。
蒙面女人忽然摘下面巾,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容露了出来,目光清澈,嘴唇精致小巧,芳龄似不过二十。她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轻的,优雅的小酌了一口茶水,此时的气质,全然不似方才在灵蝶峰外展现的模样,她眸色突然暗淡,失了灵气,怅然道:“今日,小女子只求用手中珠链主人的性命,跟南宫宗主祈求一件事儿。”
南宫决蹙眉,警惕道:“何事?但说无妨。”
黑衣女子直言:“以小儿一命,换得仙踪玄境的出口秘密。”
“不可能。”南宫决毅然地拒绝。
“不可能。”叶情依亦是同样毅然地拒绝。
黑衣女子似是早知会有此结果,并不意外,只是失落之情难掩,“好吧!那小女子也不为难南宫宗主,只要今日你们能备上黄金万两给小女子,再摆一桌盛宴邀请各家修士提前庆祝姓叶的小子脱离苦海,安全回到灵蝶阁,那我便在第二日清晨,将叶姓小子送还给南宫宗主。”
“你的话,叫我们如何能信?”叶情依冷声道。
黑衣女子浅笑一声,解释道:“南宫夫人请放心,小女子自然是先送人回灵蝶峰,再取万两黄金,必不会让二位有所损失。在此期间,小女子任凭二位处置。”
当然,南宫决并没有如何处置黑衣女子,只是将黑衣女子禁锢在这间会客厅内,夜半时会派女修去喂她吃食。而南宫决和叶情依为了不放弃任何救回小叶萧的机会,确实是按照了黑衣女子的要求开办了宴席,邀请了各家修士,只不过就在那一夜之间,南宫决和叶情依的生活从此变了颜色,变得灰暗,而且还多了许多的懊悔,痛心,愤恨。
叶情依此时的十指指节已经变得煞白,她的双手因为内心的痛苦而紧紧握成拳头,咬着牙,继续道:“正是因为那一晚,我的夫君在各家修士面前失了尊严;正是因为那一晚,我与夫君的感情从此被蒙上了污点;也正是因为那一晚,在三年后,我的夫君又多了一个女儿;甚至正是因为那一晚,我刚满三岁的女儿被那个蒙面女人偷偷抱走,三年后那个女人还留书,让我帮她照顾她的女儿十一年,待到十一年后便可将我的女儿归还,她则接回她的女儿,而那一晚,那个女人却并没有带走黄金万两,亦并没有告知我们你的下落,就这般在灵蝶阁内悄无声息地抱着我的女儿消失了,算是生活变得一团乱麻,凄凄惨惨。如今,离十一年还有最后一月之久,南宫雪落却偏偏逃了,我和决花了整整七日,仍是翻遍了整个幽兰城,三大峰,还派了南宫家子弟去往外城寻找,却终还是一无所获。”
“十一年?”叶萧记得他是五岁那年被困在冰棺的人面蜘蛛茧内的,也就是现在南宫决他们所说的鬼面蜘蛛的茧,这样算下来,自己在那冰棺的人面蜘蛛茧内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快有十五个年头了。
叶情依见叶萧神色有异,以为他心中有些不悦,问道:“萧儿可是在怪我跟你的南宫叔叔宁愿丢了你的性命,亦不愿道出仙踪玄境的出口之谜吗?”
叶萧一怔,须臾,摇头道:“不是,叶萧只是感悟时间过得快而已。”
叶情依盯着叶萧的面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倏然苦笑道:“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自从女儿被偷走之后,她就从未再对人提起过此事,一直都是在心中默默懊悔,感伤,痛苦。许是,她女儿的失踪与叶萧多少还是有些牵连,又许是,叶萧乃是叶忘尘的儿子,叶情依感觉比较亲切所致吧,总之,一吐多年心中的郁结之后,心情还是有些许畅快。
叶萧不懂如何安慰别人,只能沉默不语,许久,他才开口道:“南宫夫人,如果没什么事,叶萧想先行离开。”
叶情依自然明白叶萧想离开的理由,她只道是天意弄人,一个她记挂了十五年的侄儿,却一心只想去关心害她与骨肉分离了十四年的仇人的女儿。
南宫决所谓的静室,便是在灵蝶阁最为僻静的院落里,开了一间简单到单调的卧房,卧房内除了有床,被子,桌子,凳子,茶壶,茶杯,其他什么都没有。
床上,一身白衣的少女,面色苍白,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眉头紧锁,嘴唇干涸,正是那昏迷不醒的南宫雪落。
葛老坐在床边,一手搭在南宫雪落的脉搏之上,一手却是抚着白色的胡须,一遍又一遍,目光则是一直停留在南宫雪落憔悴的面容之上,眼中盈满笑意,“嗯……像……像极,像极。”
南宫决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困惑道:“葛老的意思是?”
葛老摇晃着脑袋,仍然沉浸在他的思绪之中,没有理会南宫决。
南宫决再问:“葛老,您老说的像,像极指的究竟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