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春雨入城。
春天的雨就像是傍晚归来的年轻恋人绵延的吻,香甜而又轻巧,它来过以后,一切都已消无声息地被滋润了,那些充满美好的希望也随之萌芽。
虽然在下雨,昌安城的天空却并不灰暗,这座千年古城已看过了太多历史变迁,天祐国的都城,在天下人心中,是宏伟而厚重的,初春的雨滴亲吻着万物复苏的大地,整齐的街市上,街坊邻里都扯下了厚厚的雨帘,帘后的世界,有的人在为雨水的充沛而欣喜,也有孩童在为春雨的泥泞而发愁。零零落落的行人走在湿润的大路上,这场春雨似乎化开了整个昌安城的繁华,但终究化不开少女的离愁。
袁纾慢慢地穿过长街,这是她第一次正大光明地从宫门走到这偌大的昌安城,想象中的惊喜和好奇并没有如期而至,她耳边还残留着母上殷殷的叮咛。打着伞的袁纡自然也是愁绪万千,但他更愁的,是不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从来都是蹦蹦跳跳的妹妹。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而默契地往前走,前面酒楼的幡旗鲜红鲜红的,映着袁纾略泛微红的双眼,她显得那么疲倦,忧伤而疲倦。
袁纡道:“纾儿,到了。”
袁纾不是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她生于王室,有享不完的尊荣华贵,又何尝没有他人不知的辛酸,虽然母上万般宠爱,但她光是学武就几乎练得满身伤痛,她告诉自己,是公主,就不仅要享受公主的尊荣,更该扛起公主的骄傲,所以,她从来都不哭。如玉告诉她,哭是弱者认输的表现,袁纾虽然名字叫纾,却是一辈子绝不会轻易认输的。她只是没想到,即使心中早已期待了千万遍,直到真正离家的时候,才发现离愁竟是如此感伤,一想到早上送别自己的母上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她就情不自禁又想到了离自己而去的如玉,命运,如此无常。自己心心念念要出宫去领略世间的光彩,谁料到仅仅是出宫的第一步,已经走得这样艰难。看着在自己身前带路上楼的袁纡,袁纾再一次感慨,他不愧是未来的王,单单是感情控制这一点,再过十年自己也未必赶得上哥哥十分之一,他总是那么冷静,那么安稳,那么让人心安。
刚上楼,袁纾就看到在角落里的桌子上坐着招手的雯儿,哦不对,她现在的名字是要叫做文清欢了。稍稍整理了伤感的情绪,袁纾喊出声:“清欢!”
三人入座,袁纡便叫店小二过来点菜,袁纾眨巴着眼睛,问清欢:“怎么样?一切顺利吗?”
清欢板着脸长叹了一口气:“唉!”
袁纡听了便停下点菜看向清欢,袁纾也急忙关切,道:“怎么了?谁为难你了?受委屈了?”
谁知清欢看着他兄妹二人的急切之态却憋不住笑了出来,道:“才没有!嘻嘻,小姐和公子千叮咛万嘱咐的事儿,他们怎么敢违逆?昨日我出来得顺利极了,小米子带着,拿着离宫的文书,一路畅通无阻的,昨夜便住在隔壁了,今儿早上早早地就来到了这泰瑞福,小米子告诉我,这里的早点最是香甜,我就边吃边等你们,谁知早点吃完了,茶又续了足足四壶,还不见你们俩的影踪。嘻嘻,那店小二看着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好在没多久外面就下雨了,一早上客人都并未满座,否则我就这么死皮赖脸地干坐着,可不把我赶出去呢。”
袁纾听言,转忧为喜道:“鬼丫头,逗我玩儿。那还不是多亏了哥哥的计谋,只说你得罪了我们,承蒙恩典饶你性命,打了些板子赶你出宫。有小米子带着,名正言顺。不然你哪能坐在这里吃早点呢,还不谢过哥哥!”
清欢咯咯地笑了起来,假装作揖道:“谢谢公子,谢谢小姐。”
袁纾听了清欢的称呼,又皱起了眉头,道:“你才十五,虽然按理来讲我们算主仆,但如今大可不必这样称呼,我已整十九岁了,你只唤我姐姐吧,我不讲究这个,何况从今日起出了宫,更不必拘束,随意便好。”
看清欢怯生生的不知如何应答,袁纾便一个劲儿地拉着她逗笑:“叫姐姐!叫姐姐!”
清欢终究还是耐不过性子,只好笑着叫道:“好姐姐。”
菜已点好了,袁纡看着他们俩玩得热闹,袁纾的愁绪已云消雾散,心里放心许多,便也倏而回头,对着清欢笑道:“叫大哥。”
店小二站在一旁,看他们兄妹二人青春年少,气质不凡,容貌更是绝顶,之前对清欢的冷淡态度也立刻改变,添了三分谄媚和小心,道:“几位贵客稍等片刻,您点的菜呀,马上就好。”
这家的酒菜很不错,虽及不上宫里的口味,也是别有一般市井滋味了。尤其袁纾从小到大,何曾在这样宽敞的酒楼上围着小桌子吃过饭,以往偷偷溜出宫,也仅仅只是转转大街走走市集罢了,这是她第一次感受这吃食上的市井气,吃着菜的同时还不停跟清欢说笑着,一会儿看着那个桌上吧唧嘴的麻子嘻嘻笑半天,一会儿又瞧着那边佩剑的客人若有所思,袁纡催她好好吃饭几次,却还是只吃了几口,索性不管她了,由她去吧。
过了快有一个时辰,盘子已空,袁纾终于也看够了,吃饱了,起身便要走。清欢料到她自小生长在王宫,对世事陌生,自不晓得银钱的珍贵,以后怕还要吃苦头,便跟袁纡讲:“大哥,结账。”
谁知袁纡看了看清欢,随手从怀里取了一锭足有五两的银子出来:“清欢,这些应该够了。”
清欢哭笑不得,看着袁纡点菜有模有样的,原来也是个不问柴米油盐的主儿,道:“太多啦大哥,咱们吃的并不很贵,把这个分作十份儿,拿一份儿出来都绰绰有余了。”
袁纾回头听到此言,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原来这么多吃的也值不了多少钱,袁纡自知被清欢取笑,却也不做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地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银子块儿。看了这块银子,清欢更想笑,她刚刚说是十分之一,袁纡居然真的能又拿出个十分之一大小的块儿来,难为他准备得这么充分。清欢便接了银子,领头下楼结账了。
清欢心里暗自笑两位贵人不知柴米油盐的苦,这二位又何尝不是感慨万端?袁纡自知对人情世故颇为熟稔,却对市井俗务知之甚少,身手再厉害也难免要吃亏,何况还添上了这么位天真无邪的妹妹。不过幸好,多了清欢这个入宫不久的小丫头,有清欢照料这些琐碎杂事,未来一切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啦。
出了酒楼的门,淅淅沥沥的春雨还未停歇,酒楼隔壁就是清欢落脚的悦方客栈,袁纾对清欢的周全甚是欣慰,也对清欢订好的上房甚是满意。这段日子,清扬、清云她们可没跟她少嘱咐,外面住的地方一定要多加注意,有的蚊虫极多,有的条件极差,说不定到了荒野山林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如今看来,京城果然是京城,清欢也真是好清欢,这屋子宽大又敞亮,床褥铺得柔软而又舒适,至于这是多少银子换来的,袁纾压根就没想过也根本不在意,只有清欢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