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时,语气淡然,仿佛在心安理得地讲述一个事不关己的皇家秘史,丝毫没有一个杀人刽子手的儿子该有的愧疚与惶恐。
莫叹雪不懂,“为什么?为什么要帮皇后做下此等狠毒之事?即便……即便是皇后仗势胁迫,难道不可以直接禀告皇上,弹劾皇后么?”
宋庭秋看向她的脸,适才的三分深沉,此刻已是一片迷茫,这种单纯和天真,看起来并不是装出来的,是她的经历着实撑不起对皇权的思量。
“因为她是皇后,她的父亲是当今的右相国。你以为当朝文渊皇帝,当真不知道自己为何只有一个儿子吗?他当然知道了,但是他没有办法,或者说,他并不在乎。”宋庭秋说道。
“为什么?贵为天子,竟可以放纵区区一个女人去斩杀他的亲生骨肉?这是什么道理?”莫叹雪越来越不懂这其中的曲折了。
在第三世的时候,她曾随医圣卫风踏足过那座宫墙,当时只觉着那里的人,在明景皇帝面前个个都极为谨慎惶恐,纵然是那时的皇后也是如此。
怎么到了文渊皇帝这里,竟反倒失了天子的威严,任由后宫作威作福起来?
“因为,当年明景皇帝有九个儿子,论起资质来,当今天子本是无缘这个位置的,是右相把他一步一步扶到了这个位子上,文渊皇帝即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自己的八个兄弟。”宋庭秋将声音压得极低,这等妄议天子的言论,即便并不是什么秘密,也没人敢于光天化日之下讲出口来。
莫叹雪并不愚钝,她不会不知道,天子只有一个儿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惠皇后的儿子这一生将安枕无忧,待到即位之后,左相一支也将绝无活路,即便这个余家二公子当前靠装病苟活,可到了那一天,还是一样要乖乖就范的。
“那太医令就不能手下留情,留下一丝转机么?”莫叹雪继续追问。
尽管她刚刚问出口,就自觉这问题过于幼稚了,没办法,她此刻还不能理性地去思量,那座宫墙之内的曲折。
宋庭秋苦笑了一下,他清秀的面庞上凝结着和那笑容一样的苦涩,“你知道宋氏一族有多少人么?为了那一丝不可知的转机,呵,皇后一句话便可让一族覆灭,何况,日后太子即位,家父依然是太医令,为什么要反抗呢?”
这一问堵得莫叹雪哑口无言,只是她有一事不明,既然宋家现在是为了右相在杀人,那这个宋庭秋又为何要和左相的儿子交好,还要帮助他装病?
总不能是他良心未泯,想要作出补偿罢……
宋庭秋没有回答她,他静默不语,继续切着手下那最后一点儿药草。
莫叹雪见他避而不答,思忖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如果要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宋家两边都不想得罪,若是日后有翻盘之际,便尚可自保,可是余家靠什么翻盘呢?
还没来得及思量清楚,宋庭秋手下的活计忙好了,便准备告辞回府,走的时候他忽得叫住了莫叹雪,然而叫住了却又不知该交代些什么。
沉默了良久,只在齿间轻轻挤出了一声——“保重”。
他欲言又止的凝重神色,让莫叹雪有些无所适从。
宋庭秋走出了相国府,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依然是刚刚那个姑娘的面庞,本以为会是个满腹心计之主,却不料不过是一张白纸而已。
“为什么,想要搅入这摊浑水中来呢?”他兀自感叹。
宋家的马车已在外面恭候多时,赶车的小车夫在寒冬里冻得打颤,以往自家少爷到左相国府上送药,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出来,未料今日竟进去了一个时辰之久。
宋庭秋见他面颊青红,解下自己的大氅递给那小车夫,温柔道:“有事耽搁了。”
小车夫自是不敢接少爷的大氅,连连推却,宋庭秋只得自己上去,把那大氅亲自披在他身上,如此一来,小车夫便再也不好推脱。
他一直都是这肃都城里,最为宽厚温良的贵公子。
“少爷,我们直接回府么?”小车夫一扬马鞭。
“不,去右相国府。”宋庭秋回道。
“得嘞!”小车夫调转马头,朝着右相国府的方向而去,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但是这条路走过太多次,他就算闭着眼也是可以到的。
坐在马车里,宋庭秋缓缓摊开左掌心,因为刚刚微微出汗,一直攥着的纸条竟有些稍稍洇湿,那是今日莫叹雪写固元丹方子的时候,余忘尘在袖下递给自己的。
余二公子的意思是,让自己把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莫叹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