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接着谈论福少爷的治学,何时可以把书写好。福少爷说:“这本书很大,印起来,也不得了,而且,除去我太太之外,真不知道有谁会看。出版之后,恐怕三年也卖不了两百部。”
歌茹问:“就因为这个你才慢下来吗?”
福少爷说:“也不是。还有几点我不很清楚,还要研究。就是最难最有兴趣的那些字之中,还有几个问题。你知道这会推翻经书上的文句的。”
环儿,可以说思想本来左倾,现在有点儿厌恶那种激进思想,往往出语讽刺挖苦。
那天晚上,他们雇了河上一个有房间的大船,在月光之下,大家宴叙。这些船以前是官人用的,或是举子往北京去赶考时在运粮河上用的,现在主要往太湖游玩时才乘坐,有时也充做水上饭馆之用,因为船上的厨师多以精于烹调出名。这种船使歌茹和荪亚想起了逃拳乱时的那段日子。月亮升起得很早,船划行出去,不是往繁华的万年桥,而是往乡间去,河道渐宽,岸上陆地宽阔,在月光之下,一片恬静。一个船娘会吹箫。饭后,歌茹只想要月光,令人把一切灯光完全灭去。然后由船内移到船头上坐,女人坐着,福少爷躺在光亮的甲板上,两只脚高高放在栏杆上。歌茹因为是生平第一次欣赏到江南之美,深信举家南迁之得策。苏州周围地区没有一点儿苏城的富丽堂皇之美。但是空气湿润,乡间的风光有诱人的温柔,苏州的女人之美,据说与当地的水软气润大有关系。苏州方言的水汪汪儿的柔弱的味道,也正跟当地的河渠纵横水稻盈野相符合。这种吴侬软语出诸青春的苏州船娘之口,使歌茹听了简直着迷。夜渐深,人真正浸润在朦胧的月色和柔美的语音中。歌茹渐渐轻松下来,先是用一个肘斜支着身子躺着,最后平躺在甲板上。萤火虫自岸上飞来,落在他们身上。一个在歌茹伸出的胳膊上爬。如鸳伸手打下去。歌茹喊说:“你一定打死它了。你打得那么重!”歌茹坐起来,看看那个受伤的萤火虫,已经滚在甲板上。转眼之间,那光亮消失了。歌茹很难过地喊:“你打死它了!”
如鸳回答说:“那有什么关系?只是个萤火虫儿罢了。”
歌茹说:“但是多么美呀!”
福少爷说:“她常那么弄死昆虫。”
如鸳不服说:“一个虫子又有什么关系?”
歌茹很伤心的说:“你的确不应当。它也是一条生命。”
这件小事算过去了,但是歌茹还难过了几分钟,没再躺下去。福少爷开始说飞萤和火萤的分别,还有那种光的神秘,那种没有热的光,科学家还不能制造。由萤火虫他又说到电鳗,电鳗能发电电死敌对的动物,他们坐着听得出神。
对生活的态度,福少爷始终没有和她抱同一个看法。因为是富里生富里长,他喜爱物质生活的舒适和应酬宴饮的欢乐。最初,他看着歌茹去过她原先计划的那种生活,自己到厨房去做事,觉得滑稽可笑。他说做厨房的事会使歌茹手变粗。可是歌茹却真喜欢拿个锅铲子去铲掉饭锅底上的黑烟子。他看见歌茹做这种事时,他问:“为什么不把这种事交给仆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