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花瓶旁边儿,有几张纸,上头写着娟秀的蝇头小楷。歌茹的眼光一看到,宝儿赶紧去拿回来。她大声说:“不要看。”但是她够不着,歌茹早抢到手。歌茹把弄得折皱的纸拿在背后,问她:“上面写的什么?”
她回答说:“只是两首诗。你若看,我可生气了。”
“我看你的诗进步了没有?”
女佣说:“小姐昨天晚上在灯下写的。我劝小姐不要费精神。小姐不听。”
歌茹不胜好奇,对她说:“让我看看。你我俩人之间还有什么说的。”于是开始看。憋气又羞愧,转过脸儿去。
如鸳也立在那儿看。纸上是两首诗。第一首是有感于她自己的掉头发,第二首是普通的题目诗词,意思指的是泰山之游。
歌茹说:“写得很好。”如鸳说:“妹妹,我告诉你,最好不要写诗。对你的身体不好。可是你偏偏不听我的话。”
“这不是诗。我只觉得我心里有话要说,非说出来不可。没有人和我说话,一个人好寂寞,就对着纸说说而已。”
如鸳说:“你若不动笔写,你就不会想写诗。诗是表现情感的,你越想表现,你的情感就越多。”
歌茹说:“如鸳说得对。我们若生在古代,我做大姐的,就应当打你。现在时代完全不同了。我自己也许还要写呢。但是治疗写‘闺怨’这类毛病,就是赶紧嫁人。那时候儿,你再写,写的也就不同了。”
她的脸羞红得像桃花一样,她自己辩解说:“我本意并不真想写诗,不论闺怨不闺怨。我只是看见枕头上有我落下的头发,就开始写了几行,不知不觉笔就写下去,我自己都忘了干什么呢?我得向姐姐们告饶儿。”
她说话的腔调儿里,有一点儿与以前不同之处。还是病的缘故呢?还是爱情,使她更温柔,减少了平常的刚强好胜呢?还是因为在这种心事上,她觉得更需要依靠歌茹呢?出来之后,歌茹对如鸳说:“你注意到她有了点儿变化吗?平常辩论什么,她坚持非她胜不可。现在她大不相同了。”
如鸳说:“我也看出来了。”
宝儿是个很好的丫鬟。除去回家看父母之外,很少离开蒋太太。她看蒋太太的神气,已经能知道蒋太太的意思,猜她的心事。所以蒋太太非常高兴她伺候,并且很喜爱她。
三天之后,花园儿里又有一次集会。巴山约了一位美国小姐,来看看中国的庭园,并见一见他的朋友。美国小姐是专学庭园设计的,对绘画也略有功夫。她是在环游世界的途程中,经过北京,决定停留下来,在北京城已经住了一年有余。她曾租了一所很大的中国住宅,房子多得她住不了,有一个中国厨子,一个华文教师,已经结交了些中国知识分子做朋友。在家她有时候儿甚至穿中国衣裳。北京的生活和北京的艺术家,实在使她迷恋。大部分北京的外国人,不同于上海的外国人,她非常聪明,有高度的文化教养,因为北京自然会吸引艺术家,就犹如上海之自然吸引追逐财富的人一样。自然,她也迷恋巴山。巴山说一口的漂亮英文。在苏州的人都认得巴山,因为什么地方也有巴山的足迹。歌茹只能说一点儿英文的句子,而她也只能说一点儿中国话。巴山引荐她时,歌茹曾笑她的名字,她很喜欢歌茹的轻松自然,不拘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