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山从山脚到山顶都在风起云涌的时候,长安城内一些不爱凑热闹和一些不能去凑热闹的百姓们却已经恢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该摆摊的摆摊,该开店的开店,该种地的回去种地,总之目光都收回了自己的生活里。
不论最后江湖盟主是谁,日子总还是要过不是吗?
宁老板开了一家酒馆,名叫醉鬼。之所以起这个名字呢,是因为宁老板早年也是个行走江湖之人,后来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物,被人废了全身武功,常年饮酒度日,几乎每时每刻都醉得不成样子。行走江湖时攒下的本就不多的家底早早地就被他挥霍空了,几年下来欠了一屁股债。家里的婆娘实在无法再忍受宁老板的那个鬼样子,在一个雨天卷了衣服拿了家里仅剩的一些现银出了门,然后再也没回来。
江湖里惨人惨事多了去了,不差自己一个。宁老板当时这么安慰自己,结果家门砰的一下被推开,一个行走江湖之时认识的兄弟走了进来。
这位兄弟姓徐,留着满脸的大胡子,所以宁老板总是喜欢叫他徐胡子。徐胡子刚刚进门就皱起了眉头,掩着鼻子骂骂咧咧地说道:“老宁!你他妈的是淹死在酒坛子里了么!弟妹呢?也不管管你?”
宁老板歪歪斜斜地半躺在地上,惨然一笑,道:“跑了。”
徐胡子沉默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出了门去。宁老板没阻止,他不是没找过当年的老兄弟们,可是每一个见了他都如同见了瘟神一般,唯恐避之不及。徐胡子其实跟自己交情也并没有特别深,见到这种情形之后转头就走,与自己撇清关系,也实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混了这么多年江湖,宁老板多少心里也清楚,人情冷暖,实在是没意思的紧。
徐胡子再次走了回来,是在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两只手中各提了三四斤卤猪肉和一坛一闻就知道是上品的酒,重重放在了屋里的桌子上。
徐胡子说:“酒这种东西,不就着点东西下肚,伤身;伤心事儿,自己一个人喝闷酒,更伤心。来,哥哥陪你,今天咱们好好醉上一场。”
也不拿筷子,也不洗洗手,两人就这么不干不净的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抓着肉,轮换着往嘴里送。宁老板本来就是醉着的状态,而徐胡子酒量也不大,酒下了不过半坛,两人的舌头就开始打起了结。
徐胡子说:“兄弟啊,混江湖这个事儿,实在不能往心里去。这世上永远是没良心的多,有良心的少。否则大家全都讲义气讲规矩了,还怎么凸显咱们这些人的仁义呢你说是不是?”
徐胡子说:“武功废了就废了,不过就是过一过老百姓的日子嘛。我跟你说,我早就不想在这种乌烟瘴气的江湖里混了。过两年,等哥哥把手头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就找个城池躲到角落里开个包子铺,一天天卖包子,而且只卖肉馅儿的。”
徐胡子说:“兄弟啊,女人这种东西,就是衣服,该换就换。她既然也不想让你穿了,那咱就不穿了,大不了光膀子嘛,谁怕谁啊,谁还非得有个媳妇儿不行啊,青楼那么多,怎么着不能把需求给打发了?”
徐胡子说:“兄弟啊,这些银子不算多也不算少,是老哥这些年攒下来的点本钱,你拿去还还债,应该还能剩下点。拿去做点小本买卖,好歹给自己挣个酒钱是不是?过两年要是生意不错,你也就当是给老哥我打个前站了,到时候我跟你一块开店,咱哥俩没事儿喝喝酒侃侃大山玩玩女人,不比江湖里打打杀杀强多了?”
被人断了全身经脉时,宁老板哼都没哼一声;往昔的兄弟们一个个关上自家大门时,宁老板眼睛眼睛眨都没眨;自家婆娘出走时,宁老板也不过是怔怔地望了门口一会儿罢了。
可是徐胡子几句话出来,他妈的这眼泪怎么就忍不住了呢?
徐胡子揽过宁老板的肩膀,拍了拍,没再说话。
几个月后,长安城了一家名叫醉鬼的酒馆悄然开了张。与其他酒馆不同,这家酒馆从早到晚都不打烊,想什么时候来喝酒都可以,没有任何限制。只不过酒馆没有厨房,做不了下酒菜,想要喝酒时嚼点东西,得自己从外面带。
时间长了,几年过去,宁老板也攒下了些银子,就雇了个孤儿做店小二,帮忙打下手。再过了几年,店小二手脸儿都熟了,宁老板索性也就不再每天都来店里,偶尔串串街坊邻居,游游山,玩玩水,日子惬意的很。
店小二不是很明白,有一次便向宁老板发了问:“掌柜的,咱们的酒虽然不差,但也不是什么绝顶佳酿,还没有个后厨,怎么就凭这个不打烊的规矩,就能一直有生意?”
当时宁老板停了摆弄手中的把件儿,抬头看了会儿天,又低头看了会儿地,这才缓缓地说了一句深深烙在店小二脑海中的话。
宁老板说:“在这个世上啊,不缺酒馆,不缺好酒,不缺下酒菜。最不缺的,是伤心人。”
……
那天晚上宁老板收到了一封信,是徐胡子寄来的。自从那年徐胡子跟他喝了顿酒、吃了顿肉、把银钱拍在他面前之后,这么多年过去了,宁老板再也没有听到过徐胡子的任何消息。甚至有时候宁老板会觉得那是一个梦,徐胡子只是一个他幻想出来的人物。只是那银钱是真实的,自家的酒馆是真实的,他也只能默默地偶尔备上两只酒碗,全都斟满,在心里为这位大哥祝福。
胡子大哥,在江湖上混,可别死了。
然后他收到了那封信。
信上说,江湖大会在长安城召开,他徐胡子也想过来凑凑热闹,只是路途遥远,等来到之时客栈可能都住满了,所以想让宁老板帮忙提前占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