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令二子玟闲继我帝位,其余众者,须护新帝,清君侧。”
“若有不服者,当以叛徒处之。”
凡界的人常说,神仙的时间过得很慢,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可风溪云觉得,她从未感觉神界的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从歌舞升平,繁花满溢的琉璃屋舍,到如今的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她甚至觉得只是花了一眨眼的功夫——好不容易恢复了从前盛景的神界又变回了和銮堕神后掀起血雨腥风的一片惨状。
她听到有好不容易逃出得以保全性命的小仙小神称这场战争为“诸神死役”,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魂魄被从一副副躯壳中挑出来,再毁灭,全程快得如同拔去鸡鸭的毛。
原本玟闲是不忍心下手屠杀的。他只想囚禁或流放九江,让他永世不得回六界,虽风光不再,但好歹活着,只要是活着,就会有希望。
但清缪显然比他更懂自己的这个大儿子,只要九江活着的一天,他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要在六界掀起倾山倒岳的波澜。
就算如此,玟闲还是不愿对昔日的同僚下手。他吩咐手下的神官,尽量不要伤害到无辜者,只需追捕叛党即刻——这份慈心换来的却是九江的疯狂反扑,和司跃的变本加厉。
直到某一夜,司跃亲自提刀杀来,就在他的眼前,活生生砍断了他手下神官的一条手臂。
玟闲怒了。
从此,“即刻绞杀”不再是一句空话,玟闲以新神帝的身份下诏令,凡追随九江不肯放弃者,一族,杀无赦。
作为四神将之首,主死亡的风溪云,被安排将司跃一族,全部绞杀。
当然也包括司重。
在诸神死役里,风溪云几乎没怎么亲自动过手:她只是远远看着,看不下去了,就出手帮一把。她一直护着司重四处奔逃,司跃为此忘形,“神将不过黄毛小孩,不足为惧。殿下,我定助您再登神帝之位,倾掌六界。”
平日里的颜泽与江满楼懒散惯了,以至于谁都忽略了他俩的存在;至于风溪云,一介女流,司跃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直到风溪云接下了屠尽司跃一族的诏令,司跃才恍然发现,她到底是怎样一个恐怖的存在。
玄女身骨,白泽血脉,被百鸟祝福过的神魂,还有两位真神亲手封下的咒印。
六界不灭,她不死。
在诏令执行的前一天晚上,风溪云和司重并肩站在诛仙台外,看着那风云咆哮的景色。二人静立良久,最终是风溪云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恐怕我护不住你了。”
“这并非你的错。”司重微微摇头,“你不必为此自责。”
风溪云知道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坦然。诏令一出,司重便知道了自己会是个什么结局。他在四神将中与江满楼能力不相上下,而如今又被打上“叛党”的烙印,追杀他的又是昔日的同僚好友。
他根本没有存活的余地。
只是为难了他手下的十一将……
都要以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式死去了。
“你母亲本非北极狼一族,她可逃过一劫。待这场闹剧结束……她自有她的去处。”风溪云微微叹气,“只是……只怕那时你,已经不在了。”
司重不说话。
月色冰冷,连半重树影都照不出来。江满楼与颜泽在他们身后站着,风溪云道:“帝上的命令,碎魂夺魄,断绝叛党轮回的希望。但……我会尽量保全你的魂魄,送你入轮回的。”
这话说得残忍,却也不得不摊开了说。给一位风华正茂的公子交代他的后事,还要他面对自己将死的事实,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种绝望。
司重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保证自己声音平稳,“我明白。只要……我母亲安全,这些也都是我该受的。”
他伸手抚上心口,那里绣着一朵破碎的白牡丹。风溪云别过脸,“这本非你该受的。若不是你父君,你北极狼一族都不该受此劫难。”
司重一震,“你说,一整族?”
“是的,一整族。我被委派屠尽你们一族,起因仅是你父君,枉顾君臣礼法,弃君主于不顾。”风溪云眉眼淡然,“本只是捉拿九江一人,后发展成,九江及其叛党,即刻绞杀。”
玟闲给足了司跃面子,看在他乃白虎后人的份上,从来都没有怎么样,哪怕跟着九江大逆不道,兴风作乱。可他唯一不能忍的,就是司跃当着自己的面,斩了自己的神将。
他以为他有那个本事,殊不知都是大家让着他,仅此而已。
而如今,因为他的鲁莽无知,葬送了他们一整族的性命。
司重不可置信地问风溪云,“为何是一整族?为何他的过错,要我们来承担??”
“因为他是族长。族长是一族之人推举出的,德行与智慧皆在众人之上的人。族人以他为行动标杆,他说的话,就是族中的指令。”风溪云眯了眯眼,“他既然是三尾北极狼一族的族长,他就该为自己的族人负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缚着傀儡丝一般,将整族带入深渊之中。”
她的话冰冷而无情,却偏偏句句直击要害。司重破天荒地觉得自己的父亲愚蠢至极,风溪云笑了笑,“你也不能怪你的父君。毕竟,谁都有忠诚的对象,只是他忠诚的对象并非众人所能接受的,仅此而已。”
月上中天,有夜中花缓缓绽放,连香味都染上了血腥的气息。风溪云化出两樽清酒,递与司重一樽,“今夜一过,你我便各自为敌,再无一同举杯的可能了。”
司重接过酒樽,苦笑道:“我怎么也没想过,饮下人生最后一杯酒,竟会是这样一般局面。”
“今夜一过,再见面我必然不会手下留情。”风溪云摇晃着酒盏,“你最好先多上一阵子,等风头过去了,再出来也不迟。说不定,还会免了死去的无妄之灾。”
司重不说话,可风溪云知道他听进去了。
一樽清酒饮尽,风溪云将手中的玉樽一抛,白玉叮当落地,碎裂成一片片的月白。江满楼走上前来,对着司重微微一点头,“小云云,该去休息了。”
风溪云久久望着地面上碎裂的玉片不出声。
许久之后,她抬起头来,直直看着司重的眼睛:“我相信你,不会死在我手里的。”
你是寒影愁之后,是寒时族的族人。你身体里流淌着一半可操控时空的血液,我相信你一定能活下去。
只可惜,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遇见你了。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