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绰大感惊奇,忙问《揖仙录》是个什么东西。
孟回垂头丧气,徒劳地擦拭着书本上的墨污∶
“白娘娘半个月前已经飞去北国啦。这本书我喜欢得很,在娘娘会上淘了好久才找到呢。带画片儿的。”他顿了一下,嗫嚅道,“压岁钱都花光了。”
“白娘娘?”沈绰怪叫道,“你说的不会是那个瑞鹤仙吧。”
温恪不置可否地哼一声。孟回耷拉着眼皮点了点头。
沈绰啧啧称奇,大笑道∶“温恪,你居然要看这种东西?”温恪斜了他一眼,沈二公子干笑两声,立即改口道,“不愧是平章大人的好儿子,嘿嘿。”
“闭嘴。我也没有多稀罕。不换拉倒。”他冷冷地觑了沈绰一眼,把妖怪叠起来团在手心,就要回自己座位。
孟回忽地拉住他的衣袖。小郎君偏过头,只听那好学生磕磕巴巴道∶
“郎君若是想要,也……也不是不可以。听说平章大人府内有善本的醒世斋《朱子语类》,是……是孤本了。”
“哦?你想要《朱子语类》?”
孟回憋红着脸,既不敢说要,又不肯说不要。温恪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笑道∶
“好说,好说。反正这书我讨厌得很,不如和你换了《揖仙录》,也算它派上点用场。”
孟回大喜过望,从粗布包袱最底下把那本“很喜欢”的《揖仙录》捧出来,依依不舍地递在温恪手里。温恪笑嘻嘻地接过。
沈绰不由咋舌∶“那本朱子怕不是你爹的宝贝吧,就这么送出去?我猜你回头免不了一顿打。”
温恪兴高采烈地将《揖仙录》翻得唰啦作响,满不在乎地轻笑∶“呵,那个老头子。我才不怕他。”
沈绰啧啧摇头。他闲得无聊,突发奇想∶“要不咱俩打个赌?不出后天,你爹铁定发现他的宝贝没了!”
“这有何难,我早就想好对策了。说吧,赌什么?”
“你若被他罚,便输我一颗金珠。再写个字条,嗯,我想想……就写‘温恪弱鸡王八蛋’好了。”
小郎君沉默了。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沈绰,半晌,将《揖仙录》揣进怀里∶“成交。”
*
温有道回府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了。
他处理了一整天的公务,心绪颇不宁静。路过温恪窗前,昏黄的灯影透过雕窗映过来,朦朦胧胧地剪出少年秀颀的侧影。温有道驻足看了一会儿,心底渐渐蔓生了几分柔软的愁绪。
这孩子的母亲去世得很早。自己这些年大多忙于政务,疏于管教,任由他野成一副顽劣性子。望着儿子专注读书的模样,平章大人终于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温有道推开隔扇门。温恪的书房内熏着信陵香,这香丸里和入苦艾、冰片,香气淡雅,养神开慧,是小郎君读书时惯爱用的。
温恪见父亲进来,投了笔,合上书,规规矩矩地起身,低头一揖,恭恭敬敬道∶
“父亲。”
温有道的浅笑随之凝在脸上。他望着少年鸦黑的发顶,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沉默片刻,化作一声叹息。
“今日课业如何,可有不解的地方。”
“回父亲,不曾有。”
温有道略点了点头。
父子之间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他走近案旁。桌上摆着一沓字帖,几张毛边纸。纸上板板正正抄了一段《九成宫醴泉铭》,虽写得不尽如人意,好歹态度比之前端正许多。
长久的无言中,温有道将胡乱堆叠的毛边纸一一理好。他揭起最后一张,才在纸下瞧见一角翘起的瓦蓝色书衣。
这书他很熟悉。
单从这纯粹的蓝色判别,必定是醒世斋批本的朱子。平章大人老怀大慰,将书册拿起来。封面上果然写着“朱子语类”四个篆字。
温有道笑起来,连说三个“好”,毫不吝惜地褒奖∶
“恪儿,不错。这些年的书读下来,今日最让为父感到欣慰。我温家总算后继有人——这版朱子,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好书。”
平章大人快慰地拍了拍温恪的肩,却没瞧见那孩子攥紧了衣袖。他将书册翻开,刚想同儿子讲讲朱学的妙处,眯眼一瞧,才发现这书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浅色的暖光映在温有道疏朗的眉宇间,不见柔和反而冷峻。他将《朱子语类》啪地扔到温恪面前,冷然道∶
“跪下。”
瓦蓝色的封皮摔在地上。
温恪低眉看去,被春风翻开的书页上,一只九个头的妖怪正用十八只铜铃般的眼睛瞪着他。
披着朱子书衣的,赫然是那本《揖仙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