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玉簌穿庭作飞花(1 / 2)美人病抱寒霜剑首页

明天便是除夕。

此时风雪暂歇,金乌西沉,映得大夫第紧闭的朱红漆金大门熠熠生辉,灿若桃花。

年关已近,道旁的行人并不多,但偶有路过的总不免驻足观望,好像能沾沾温家的仙气似的。只可惜,除了白墙,灰瓦,贴金的牌匾,一切的辉煌与荣光都被高墙冷冰冰地隔断了。

高门内的温府点起暖炭,支起辰砂纸新糊的大红灯笼,换了门神、对联,挂上新油的桃符,一派祥和喜气,暖日融融。

天色渐渐向晚。温恪新沐,换了雪白的朱子深衣。

宗祠高耸的五山马头墙掩住了西天灿烂的云霞,黑黢黢地,下面吊着一块牌匾,方方正正写着“肃雍堂”三字。祠堂的门紧闭着,如同沉默的神祇,镇守这老旧的宅落。

他正了正衣冠,推开雕花隔扇门。

祠堂正中高挂一块牌匾,上书“修齐治平”四个大字,漆墨有些斑驳了。下面是一对小联,写“勿意勿必”“勿固勿我”,然后是条条列列的祖宗家训。

温恪撩起衣裾,跪在冷硬的祠堂石砖上。砖上雕了花纹,刻满圣贤训诂,硌得膝盖又冰又疼。

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微低着头,垂下眼帘,脊背挺直如苍松。淄绸滚边的深衣大带搭在青石砖上,衬得襟裳愈加白如新雪。

今日冠盖满京华,他年青山埋荒冢。富润屋,德润身;欲正其心者,必先诚其意。

每一位温家族谱上有名的、久未归宗的嫡系子孙回到祖宅,都必须在此跪思一个时辰。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为的就是在立名之外,谨记立德、立言、立心。

祠堂的供桌上奉着列祖先贤的牌位,没有香灰,亦无瓜果,正对面安置一张桐木矮几,几上是一张仲尼梓木老琴。

临江温氏的这张琴非比寻常,琴名“守中”,腹部铭文处,密密刻着温氏嫡系子孙名讳,俨然是一册家谱。

能入这“守中”琴腹谱的,皆是有才望的杰出子弟。琴腹近龙龈处,正刻着一行小字——“十九世,讳恪,字获麟”。

良久之后,温恪对着“守中”琴长揖到地,顿首再拜。膝盖有些发麻,温恪冷着脸,像觉察不到似的。

肃雍堂不是容他放肆的地方。一言一行,歌哭笑骂,甚至连思想都被不容置喙地戴上枷锁。

祖宗家法,圣贤训诂,官家荣宠,沉沉地压在他的肩上。

温恪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转身出门。一室的冷寂肃穆便被关在祠堂里。他走过长长的回廊,望着那高墙灰瓦隔出的小小天井,竟感到片刻轻松。

天色已经昏黑了,扑簌簌地开始落雪。

温苏斋早在浣雪堂候着他。郎君刚一进来,司琴便奉上茶盏。明日既是除夕,少爷又久未归家,晚间无论如何也是要在府内好好洗尘接风的。

从前温恪自肃雍堂回来都不言不笑,这回温苏斋仔细看了看少爷的脸色,商量道:

“小郎君许久没吃上一顿家乡饭了。今天一路辛苦,又正赶着年前头。厨房张妈妈他们做了好些你爱吃的东西,都是上京买不到的。有定胜糕,葱包桧,炸响铃儿,还有……”

温恪呷一口武陵大红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温苏斋苦口婆心地说完,他就像没听见似的,容色淡淡,盯着桌上的那叠名帖出神。

温苏斋瞧着他模样,就知道少爷心里又把老爷记恨上了。他思忖片刻,还待继续,却见温恪随手从那一沓请帖中抽出一张,轻飘飘地丢进自己怀里:

“我不在府内用了。”

“少爷,那点心……”

“这些东西,我从来都不喜欢。”

温苏斋愣怔地看着自家郎君,不明白这从小惦念到大的东西怎么能轻轻易易变了卦。

他连忙把那张秋海棠红的帖子凑到鼻尖细看,老眼昏花没看出个名堂,放远一瞧,竟拿反了,又胡乱地翻过来。待他从头到尾仔细读完,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少爷,这……这……”

点翠楼是什么地方?这哪是什么正儿八经的雅集,分明是几个成天招猫逗狗的风流纨绔邀人喝花酒的帖子!

“斯文扫地,成何体统啊少爷!得亏老爷还在上京城,要是他老人家听说了,还不得——”

“够了!”温恪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磕,吓得侍立一旁的丫鬟司琴倒退半步。“你们这些年管得还不够多吗?说功名要功名,说行止要行止,何曾问过我——”

“……罢了。”他敛了容色,对平沙道,“备轿。”言罢,径直跨过门槛。

司琴抱起鹤氅追出去,在背后冲温苏斋微摇了摇头。老管家拿他没办法,只能长叹。

温恪走过一进进门堂,临到大夫第,忽然停下。他回过头,从司琴手中接过大氅。

温恪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屋脊,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抚着柔软的鹤羽:“且慢。你去把厨下做的那些点心带上吧。”

司琴望着郎君一本正经、理直气壮的神色,不由傻了眼。

*

临江是江南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曲曲折折的春溪穿城而过,绕城的,是温温柔柔的青屏山。

在这自古繁华的三吴胜地,最不缺的便是美人、美酒和美景。若问这三美荟萃之地,那首屈一指的,必定是“点翠楼”。

点翠楼在临江城的最东边,潺潺的春溪淌到这儿,拐成一面玲珑的胭脂湖。若在仲春时分,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点翠楼黛色的蝴蝶瓦便掩映在这一片碧波里。

如今外面飘着雪,楼内依旧融融如春。几个轻纱缓带的美人正摇着罗扇招徕客人,不时发出银铃般的娇笑。

温恪坐在车中,一路摇得昏昏欲睡。忽然车辙卡的一响,然后是平沙的声音:“郎君,到了。”

温恪揉了揉眉心,挑开车帘。还未及下车,早有点翠楼的鸨母并几个年轻姑娘迎上来。为首的是一位体态丰腴的中年美人,似乎是此地管事。她抿唇一笑,声音又甜又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