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宛偷摸找了个角度,藏在人群后头捂住嘴打了个深刻入骨的呵欠,赶忙伸手又揩去眼角惹出来的泪渍,急急复站好姿势,一双眸子望穿秋水,盼着老头子快快归家。
沈家这但凡有点门脸的,此刻都聚在这儿了——打头的便是沈家大夫人,左右开弓一边儿立着一位嫡出的大小姐——窈窕身姿、锦缎丝绸、钗环首饰,脸上脂粉滋味浓得仿若要冲进人堆里将沈宛给刨出来似的。沈宛嫌恶地拿手在鼻尖扇了扇,倒叫身旁一个嬷嬷注意到了她,低声问:“三姑娘怎么还与下人们站在一处?老爷今日回来,三姑娘应当与夫人和其他两位姑娘一道站在最前头迎老爷的。”
沈宛只顾“嘿嘿”傻笑,摸着鼻子道:“我受不了那个味道,亦没有那么大的排场,站在那处,活像颗老鼠屎。等爹爹来了,叫我我再出去。”
她对老头子归家,那也姑且算得上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翘首以盼的。
主要是老头子回来了,她也能跟着上桌蹭饭,平日里小点心小甜羹都能有一份,主娘还命人给她赶件体面衣裳穿,偶还有些精巧首饰。另外老头子还能给她带回来一两样礼物,有各处异志怪谈、话本子、图册子,每样都好看,每样都撞在沈宛心尖尖儿上。
沈家从商,家业不算太大,沈鉴其人也未有什么过人的天赋与头脑,每每事必躬亲,终日走南闯北,硬是靠着一股子憨气,在皇城根底下划拉了一小片自家地界。沈家大夫人沈刘氏是青梅竹马,明媒正娶八抬大轿给抬回来的,性子强势,一张嘴皮子一根手指头将沈家上下治得服帖。沈宛的亲娘也是个狠角儿,是沈鉴路边上捡到的,本以为就是个搭便车的寻常姑娘,却在路遇劫匪的时候从腰间抽出一条九节鞭,将对面十来个大男人打得满地乱滚吱哇乱叫抱着脑袋冲她喊姑奶奶饶命。
一来二去,崔姑娘也成了沈夫人,挺着个大肚子欢欢喜喜陪他回京城。
掉了点儿漆的朱门甫一打开,笑容僵在脸上的却是崔姑娘。
沈鉴努力维持表面上的和谐,沈刘氏无微不至关照着有孕的新妹妹,崔姑娘表面笑呵呵的,背地里早有打算。
沈宛只记得亲娘将她的小手放到奶娘的掌心里,摸了摸她的发顶,旋即回头就给了老头子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声音之清脆,震彻沈家大院。
崔姑娘一生清清白白光明磊落,最不堪就是嫁给沈鉴做了妾。
沈刘氏强势归强势,一生囚于宅邸内的她未曾见过打男人落子如此重的女人,一时间只知道搀着跌跌撞撞的沈鉴,慌张大喊“你做甚么”。崔姑娘正眼亦不瞧她,径直揪起沈鉴的领子,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若是日后将我女儿弄去别人家做小,我便掀了你沈家的瓦,剥了你沈明塘的皮!”
沈宛那时候不懂,只知道三人吵成一团,空气里弥漫得全是令人窒息的气味,她便扯着嗓子放声大哭,任凭奶娘如何拍着背脊哄,便都只一味地痛哭,嘴里嚷嚷着娘亲娘亲。后来崔姑娘连包袱皮都没拿,掀起箱盖取了九节鞭,蹲下身来紧紧地拥住哭到打嗝的沈宛,道:“阿宛乖,要有骨气地活着。”
沈宛牢牢环住娘亲的脖颈,小娃娃什么都不懂,开口便是抽噎道:“娘……娘你别走……”
崔姑娘更用力地抱了沈宛一下,唇齿间溢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阿宛,终有一日,你会理解娘的选择。”
沈宛觉得眼角又有点儿湿润,赶忙用新衣服的袖子管儿擦了擦。
娘这一走好些年,竟是一次也没回来过瞧她,她心里暗暗地怨。可当猛然有一天,沈宛发觉自己回忆得起来的除开那次激烈的争吵、娘险些让她喘不过气来的怀抱,还有那两句意味不明的话语之外,反倒是娘的脸已然模糊成了水中倒影,这令她感到心里空落落的,生出黏在喉处咽不下的新愁绪来。
却也正是意识到这点的那天,沈宛推开窗,雨后的空气混合着青草的芬芳,冲进了她久觉疲乏的身子。
怎么今日,又无端端想起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