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之睡得朦朦胧胧,耳边是杏儿时不时翻箱倒柜找东西的声儿,又一会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她向来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忆之早已习以为常,觉得无伤大雅,也不拘着叫她改正。
又是半梦半醒地睡上了一阵,忆之睁开眼睛,觉得眸子干涩生疼,又闭了上,用双手掌心捂住双眼,就这样捂了一小会,便要起床,连着叫了好几声,杏儿慌慌忙忙跑了进来,说道:“姑娘要起吗?”
忆之点了点头,掀开绣衾,问道:“爹爹回来了吗?”
“嗯,回来了呢,弼大哥儿也来了,还有范大官人和范家三姑娘。”
“哦,几时了?”
“快午时了,姑娘肚子饿不饿,要不要用点心。”
“不用了,替我梳洗一下,我要去前院。”
杏儿忙不迭为忆之梳头,又翻箱倒柜地找衣裳,替忆之穿好后。将新旧几套首饰全取了出来,在她的髻旁比来又比去。觉得这不衬衣裳,那不衬气色,簪了又取下,换了又簪上。如此磨磨蹭蹭了许久,干脆说是衣裳不好,又要忆之起来换衣裳。
忆之早等地不耐烦,催促道:“随意选一支就是了,至于这样隆重吗?”
杏儿倒吸了好大一口凉气,圆睁着双目说道:“我的姑娘呀,那可是弼大哥儿啊,朝廷的新贵大官人,通汴京城多少未出阁的姑娘惦记着呢,你倒好,半点儿不上心。”
忆之笑道:“凭他如今什么地位,你见我们相处,还是从前那样,又有什么不同,顺其自然就是了,倒是你总急的跳脚,好像我非得巴结他似的。”
杏儿没好气道:“姑娘啊,你就是懒惰。”
忆之笑道:“我确实是懒惰,不过呢,前院的几位,都是总角的岁数进院,那时我又才多大,满院子撒欢玩着呢。就像石杰四哥哥说的,便是我出落地再亮眼,在他心目中,还是那挂着两串大鼻涕的黄毛丫头。
我再怎么打扮,他们也不会留意。所以呀,干脆,家常如何就如何,不会出错,还能留些体面。”
杏儿听着,觉得极有道理,连忙点头道:“还是姑娘聪明,外头那些小姑娘为了博咱家哥儿青睐,铆足了力气争奇斗艳,什么红的绿的都往身上揽,咱们有得天独厚的资源,哪里需要这般做作,越是清简,反而与她们不同呢!”
忆之无奈:“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杏儿连连点头,发出一叠声我明白的。忆之知道她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辩驳。
薄施粉黛后,晏忆之便紧着脚步往清明院赶,穿越院门,便见富良弼正负手矗立在梨花树下望着枝头发怔,她笑着朗声说道:“这梨花还没开呢,光秃秃的枝头有什么好看的,叫你都看出神了。”一面说着,一面走至富良弼跟前,道了个万福。
富良弼作揖,笑着解释道:“不过望着这枝头,想起了往事。我那年三月科考时,这枝头也是这般光景,隔几日放榜,紧挨着殿试,月底传胪唱名,我高中榜眼,由金吾卫七匹良驹,侍卫列队举旗,鸣锣开道,跨马游遍汴京城,次日大相国寺书壁题名,想来是何等意气风发,再是四月底入馆阁继续读书深造。
迁出清明院的时候,这枝头梨花初开,暗香怡人……想来只觉得恍如隔世。”
忆之回想起他刚进清明院时候的模样,清清瘦瘦,神态也怯生生,风一卷就能带着飞跑了似的。再与他如今相对比,不免有了感触,也要缅怀,刚张开嘴就听杏儿插话,说道:“大哥儿没提十月下旬,这梨树下沉甸甸坠满了梨果儿,小姐一时兴起在梨树下切梨肉做梨膏,大哥儿回回来,回回都要你尝,齁地大哥儿一个多月再不敢来。其他哥儿都指责大哥儿是薄情寡义的,也不知道有难同当。”
晏忆之与富良弼一同笑了起来,二人笑了一阵,忆之觉得意不平,蹙眉嗔怪道:“就你记性好,什么都记得。”
杏儿得意地哼哼笑。
说着笑着,三人往正房走来。
范宛娘听着说话声,探着头走了出来,见到二人,便在廊下站定,娇声道:“我原说外头冷,叫良弼哥哥进屋烤火,他不肯,推说院里白雪皑皑,好看的很,我却是不信的,果然是在等你呢。”
忆之反诘道:“这份兄妹情,你可是羡慕不来的。”
范宛娘撇了撇嘴,不平道:“我亲哥哥也不少,一个个都只知道关在房里读书,或是自己出去聚会,杰四哥哥虽说是爹爹的学生,寄住在此,可惜是个毫无情调的木鱼脑袋。”
晏忆之虎着脸凑了上,轻声道:“他若只是同玉祁哥哥一般庄重寡言也就好了,偏又毒舌,时常说上一两句话,能叫我噎死过去呢。”
宛娘接连点头,附和道:“可不是么。”
忆之与宛娘说说笑笑走在前面,富良弼保持着笑容跟在二人身后,杏儿替三人掀起帘笼举着,待三人一一进了屋,便整了整厚帘,候在了屋外没有进去。
三人进了书房,见晏纾与御史中丞,晏纾名义上的门生范忠彦正对着坐在炕上对弈。二人一言不发,全副精神都贯注在棋盘上。
晏纾正蹙眉思索,听见忆之与宛娘一路叽叽喳喳说着进来,等她走到跟前,便说道:“忆之,去点茶来吃。”
富良弼朝二人作揖,忆之紧跟着朝二人道了万福,应道:“好的,爹爹。”然后,去取了横长一寸五分的云叶茶来,又在茶案坐定,先将茶砖放入焙笼去烘干潮气,趁着这会空,从茶灶上提了提梁铁壶,将里头煮老了的沸水浇注入兔毫盏,一一洗过一遍。
宛娘与富良弼与忆之隔案坐下,宛娘揶揄道:“忆之的梨汤难喝,点茶的手艺却是极好的。”说着朝富良弼夹了夹眼,二人笑了起来。
忆之皱着鼻子微撅了嘴,斜睐了宛娘一眼,复又露出微笑,用铁镊子从焙笼中夹出茶砖,放入石臼中,在她用茶杵捣茶砖之际,富良弼已经在铁壶中装好了竹沥水,而忆之将碎茶倒入金法曹中时,富良弼已经将铁壶放置在茶灶上,又接过手,快速而有力地推动碾轮,直到茶砖碾为粉末。这时,他一手托起茶碾,一手拿起棕刷,将碎茶扫进茶磨的磨孔。忆之旋转茶磨,一圈接着一圈,直到碎茶磨为茶粉。富良弼揭开上面那层磨扇,忆之用棕刷将茶粉扫入茶罗,又将茶罗放置在富良弼递来的茶碗上,待她将最细的茶粉筛入碗底时,提梁铁壶中的竹沥水还未沸动。
忆之与富良弼一同歪了头,对着提梁铁壶望了一会,不见动静,不约而同抬起头对望。听见宛娘的笑声,二人又朝宛娘一同看了过去。
忆之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宛娘在二人之间看了几回,别有意味地笑着说道:“没什么呀,就是想起了好笑的事情而已。”
晏忆之与富良弼心里明白,二人相视一笑,皆没有放在心上,只继续盯着提梁铁壶看。
过了半晌,竹沥水煮沸,又待它凉却一会,忆之这才将长长的壶嘴对准兔毫盏的碗底,先浇了少许热水在茶粉上,用茶筅搅成浓稠的茶糊。再一面往里蓄水,一面用茶筅搅动。
忆之叙水的速度先慢后快,搅动的力度先轻后重,熟练地往同一个方向搅动,一面搅,一面上下敲击,不一会便打出了一层乳白色的,浓厚而经久不散的茶沫。如此,一碗茶便成了,她紧着又点了一碗茶,与富良弼一道先奉给两位长辈,然后回过身来,又连着点了三盏,自己几人吃。
宛娘吃过茶汤,觉得美味,嗟叹了一声,说道:“点茶如此繁琐,我是没有耐心学的。”
忆之一面吃茶,一面道:“听说樊楼东街巷北山子茶坊里的茶博士点茶的手艺极好,我只能打出茶沫,他们却能绘制茶百戏,随着手法变化,上一个图案消失了,下一个图案就冒出来,旋生旋灭,我一直想去见识一番呢。”
宛娘道:“这是什么难事,约一天便是了。”她侧目去看,却见富良弼在出神,于是说道:“你说好不好,良弼哥哥?”
富良弼听见宛娘的话,回过神来,他一面与宛娘对望,一面张开了嘴,正要说话。
忆之注意到他左手的食指在轻轻叩案,她知道当他紧张的时候便会有这样的动作,便抢着答道:“他如今是什么地位,便是想去,也不一定有空儿。哪里同我们似的散淡,你一个人陪我去不成,非拉上这个大忙人做什么。”
宛娘忍着笑,蓦然发难道:“他这样大的人难道没有嘴,去也好,不去也好,自己不会说,凭你是他什么人,要你替他回答。”
忆之见她嘴角噙着狡黠的笑意,知道她想使坏,于是饱吸了一口气,正要反诘。
富良弼连忙打岔,说道:“二位妹妹都是长厚的性子,只是我见那些谏官,通常不辩个输赢不会停,常常争地忘了初衷,本来没事也成了有事。又谁也不愿意服软,就这样互相恼着,隔阂越来越深。
宛娘妹妹原没有恶意,忆之妹妹也是体谅我,若是你二人你来我往地辩驳,存了不痛快,那我岂不是罪大恶极,说到底,全是我的错,我先赔罪。”说着以手加额作揖。
忆之与宛娘一同笑了起来,宛娘一面笑着,一面嗔怪道:“忆之妹妹可说了,您如今是什么地位,您给我赔礼,我这样的平头百姓可受不起,要夭寿的。”
富良弼一时无可奈何,只能笑着赔罪。
忆之微微斜睐着宛娘,对富良弼道:“你可长了见识没有,这样的刁民,你越是示弱,她越是上脸。”
宛娘一双明眸望向二人,说道:“别叫我说出什么好来。”
忆之笑道:“你再阴阳怪气,我将你的秘密抖漏出来。”说着,扬着下颌,朝炕上正与自己父亲对弈的那位点了点,正逢二位父亲同时发出一阵笑声,吓地宛娘捏着帕子的手掌轻按在茶案上,她挺直了背脊,调过头审视了一番,又转了回来,咬着下唇皮儿,忍着笑意对忆之道:“你这人……”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脸先臊红了。
李平在屋外提醒,该是去贡院接人的时辰了。
富良弼旋即起身外去,晏忆之与范宛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紧张了起来。
两位小娘子心不在焉地等待了许久,终于盼来了那一声‘回来了,哥儿们回来了。’,便听到远远传来众人的说笑声。晏忆之与范宛娘如获大赦,二人嗖地一声,几乎同时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