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狭小巷道因潮湿而泛起令人难以容忍的恶心气味,瘦骨嶙峋的老鼠走过地面积攒的臭水潭,响声迅速消没在这处街区的寂静中。
寂静,这可真不是个和当下潮流沾边的词。
当机器的轰鸣声响彻俄治勒斯河的两岸,乌云从金属铸成的管道中涌出之时,寂静便不复存在了。工厂彻夜不息地运转,煤炭燃烧的火光仿佛可以透过高筑的墙壁,照亮整片昂利郡的天空!
弗利特甚至觉得它是活着的。这只钢铁巨兽不知疲惫地吞噬土地、矿产与人口,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抑制它的成长,于是生养得愈发臃肿,渐渐遍布在大地上的那些子嗣也同它一样贪婪。
它即是时代!属于工厂与机器的时代!
属于蒸汽的时代。
弗利特做了个深呼吸,弥漫着微小颗粒的冷冽空气充斥他的肺部,然后被粗暴地挤压出,他只觉得畅快。就在刚刚,弗利特的脑海中闪过童年时期与凯瑟琳一起去俄治勒斯河边钓鱼的经历,说是钓鱼,其实只是用树枝缠上被他们系在一起连得长长的枯草茎,用指甲掐断蚯蚓作饵料——有时连饵料也没有,然后他们就只躺在阳光所钟爱的河边草地上,他说着年幼荒唐的骑士梦,凯瑟琳静静地听。
那时的俄治勒斯河还只会被游鱼翻动的泥沙搅浑,后来那些他曾试图捕获的鱼儿果真都来到水面上,成片成片地迎接各自生命的终结。在夏日随风扩散的恶臭里,生命并没有尊严。
现在的俄治勒斯河只剩下五彩的湍流,或许还有更多颜色,谁知道呢?
河里的鱼儿再也没有了。
就像她一样。
弗利特取出随身携带的烟叶,却发现自己有太多东西遗漏在第七根据地中,便索性把平日里视若珍宝的烟叶揉搓三两下直接放进口中咀嚼。
它们已经有些受潮了,在这个鬼天气下想拥有一片足以晒干东西的阳光都是种异想天开的奢望。
他有多长时间不曾好好地晒过太阳?弗利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许是被废气迷了心智的缘故,他发觉自己的记忆力已经不足以支持他想起如此古老的情景。上一次晒太阳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总之就是很久远,明明他以前很喜欢晒太阳的。
如今的天上,比起太阳与星空更能让人震撼于世界之瑰奇的,是那座永不衰落之城。
呵,连太阳的光芒都有消逝的一日,人所居住的城市又有什么资格被称作“永不衰落”?弗利特想到此处,不由沉默了。
说不定,还真的可以。
除却他这样的老顽固之外,任谁都不会去怀疑那座城的伟大的。即便在雾霾最淡的日子里,你也很难有胆量自夸可以看到它的全貌,云雾中隐约可见盘根错节的钢铁管道,弗利特甚至怀疑那并非钢铁所制。那是昂利郡唯一有资格以钢铁与蒸汽冠名的城市,不,它甚至不属于昂利郡,恰恰相反,昂利郡属于它。
不知生活在上面的人能否探手摘下漫天的星辰?
那座城才刚刚从东方飘来的年月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未来的境况竟会如斯。那时凯瑟琳兴高采烈地同他讲述来自遥远帝都的庞大造物的神奇,他只静静地听。
他只觉得这怪异丑陋的玩意儿惊扰了他的骑士梦,直到那些老爷们同来自帝都的大人物不知进行了怎样的交流,一条条新政令的颁布,一座座工厂建立,只有老爷们才有资格去做的事情也因为无处不在的推广在下等人里流行起来。说起来,当初认字的那段日子可真难熬,幸运的是他的脑子比较好使,比村头年纪轻轻就做起和母亲一样行当的棕发姑娘好,比开酒馆的老帕布的儿子好,比喜欢成天游荡的有娘生没爹养的无赖、十五岁就因为偷东西被人家抓住砍下一只手的小格里菲更好,所以他不仅认清了字,还学会了一些基础的工业知识,记住了不少夜校里不会出现的“专业词汇”。
哦对了,据说小格里菲在第五根据地时期以前,卖了很多年的报纸。工厂嫌弃他这个只有一条手臂的残疾人,说他不值工钱。于是他只能同那些不足十岁的孩子们争抢活计。
怎么想的又跑偏了?弗利特努力整理清自己的思绪,同时也走出那条阴暗的巷道,留下虫鼠在里面继续扭曲卑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