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大江,白茫茫一片不见天地。
戏船几乎停滞江面,在浓雾中缓缓移动。
舱板上齐齐整整地码放着一把紫砂小茶壶,几条油绿的艾叶条纵横交错,上面洒着挂着白色盐霜的篓瓜子、几枚赤枣、几块儿琥珀色晶莹剔透的粽子糖。
章筱萱席地舱板上,手把折扇望天发呆。
桅杆上高悬的六合班旗幡已不辨踪迹。两岸青山,一带碧水更匿于云雾仙境。依着眼下情形,多半儿是赶不及天黑前到家吃上端午团圆饭。更愁这大雾不散,入夜被迫驳船江上,若遇上水匪强盗,莫说这大半个月走南闯北辛苦挣回的大笔银子,怕是连这“乾辛号”戏船都难保全。
耳听着头上戏台上一曲《柳摇金》咿咿呀呀拉得疏懒,反惹他心烦,拾起一枚瓜子打过去,那京胡声戛然而止。
“可悲,可叹!”台上一声叫板,“眼见得少将军旗开得胜,班师回朝,去赶赴吾皇携文武百官摆下的庆功宴,不想遭遇这漫江大雾,寸步难行。哎!真真的……愁煞……人也!”
几句调侃他的念白还玩起了“风搅雪”,章筱萱心里又气又笑。
一道胖胖的身影一个鹞子翻身跃下戏台,稳落在他眼前,砸得舱板乱颤,顺势一屁股贴坐他身边。
“草儿,真行,还真坐得稳。”憨胖嘴里叼咬一根红萝卜嬉皮笑脸:“也对,再晚回去,师父也得好好赏咱们‘乾辛号’。说出去谁能信呀?一个‘下九流中,下九流’的杂戏班,能唱出来江北三地,十二场,场场满坑满谷的场面。挑了 ‘小水仙儿’章筱萱老板的水牌亮出去,嘿,座无虚席。那些自夸大雅的昆腔、皮黄戏班子被‘啪啪’打脸呀。六合班,场面!”
憨胖一挑大拇指。
“下九流中的下九流”如根芒刺狠戳痛章筱萱的耳道,一个晃神儿。
“叫师哥!没规矩!”章筱萱扇子反手一敲他的头,大模大样摊开手掌。
“唉,是,角儿,小师哥。”憨胖胡乱应声哄他,不舍地看手中红萝卜,再瞟眼章筱萱觊觎萝卜的小眼神儿,咬牙发狠说:“小舅舅,小祖宗,行了吧?给你,给你,都给你。”撅下一大段红萝卜都塞喂给筱萱。
“又给你脸啦?”章筱萱得逞的一笑。他四岁随着姐姐嫁来沪江,入科学杂戏,姐夫变成了他的师父。因他拜师早,论序六合班后入门的弟子们都不得不尊他一声“小师兄”,而因了姐姐这层辈分,他儿时总顽皮地逼了哥哥们喊他“小舅舅”。这些自幼抱他在怀里哄他玩耍、一道练功的哥哥们,如今有些已归在他的“乾辛号”大旗下,听他号令。就凭了他章筱萱的名字挑出去沿江圈场唱戏上座的满坑满谷,戏班能挣个盆满钵满,无人敢不服气。
“上面的,紧帆吧,雾散了些。”章筱萱向戏台上喊一声,声音清亮透着年龄的稚气,可还是威严不减,自幼生活在师父身边,这点气势他从不输谁的。如今,再没有把戏船和队伍平安带回家更打紧的事儿了。
“得了,您呐!”楼船戏台上洪亮的嗓门应了一声。
“咚咚咚,咚咚嚓……”隔着漫江团团迷雾,传来阵阵鼓乐声。
“谁家大雾里娶媳妇呢? ”
“这什么耳朵,这不是岸边江神娘娘庙前法会‘跳五毒’祈福驱邪吗?”
“哎呀,还来得及赶去给草儿讨点粽子糖吃不?”
“还敢喂他吃糖?仔细师娘拧断你耳朵!去年腊八节他生日,央我帮他偷偷往粥里放了一勺糖,师娘提着擀面杖追着我满院子打……”一阵哄笑。
章筱萱白净的脸赤红到耳根儿,又急恼不得。
“快看,江里,活孩子。” 乍一声惊呼,章筱萱起先以为哥哥们耍逗他玩儿,直到看到众人们“哗啦”一下子涌去船舷。
他起身凑过去看,才要开口,被人按住,“嘘,安静,听……”
“呱呱呱呱”的一阵婴儿啼哭声很微弱,透出沙哑,声音颇近却不见船帆。章筱萱正诧异的探身搜寻,就听弟兄们惊呼:“那边,那边,看……”
迷雾中,若隐若现金光点点,一绛红色描金木盆在雾中若隐若现,载着婴儿微弱的哭泣声。
“这谁家孩子掉江里了?别再翻水里去。”
“弃婴吧?”七嘴八舌猜测,师兄弟们取来长长的鱼竿热火朝天开始救人。
“仔细了,别碰翻了盆儿。”章筱萱操心地叮嘱。
“傻子你听好了,角儿的意思是,你掉江里喂鱼无所谓,孩子要活的。”
一阵哄笑,一群贫嘴小子一拥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