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蛋回来,在我耳边笑道:“皇爷爷怎么忽然想起考我对对子?你出的主意?”
我笑道:“那是自然。”
黑蛋刮了一下我的鼻尖:“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我感觉有道毒辣的目光一刀一刀砍在我身上,一看,竟是汉王。
这是我第一次跟汉王近距离接触。
以前虽然也在宫中打过照面,但要么是节庆,要么是典礼。宫里地方宽敞人又多,男女有别,他又算长辈,因此并没有面对面的机会。如今在北平,地方相对窄小些,又不是在京城皇宫,举止也随意,才坐得这么近。
若论汉王其人,有一说一,长相确实好看。炯炯大眼,砍刀眉,甲字脸,宽肩细腰,魁梧矫健的武将身材,不似太子肥胖臃肿。若是面无表情在那坐着,倒是个美男子。确实比朱高炽更像朱棣。
但观他神情和行事,则阴险狡猾,喜怒无常,暴戾无度。若他将来做了皇帝,只会比朱棣更嗜杀。
从朱元璋开国,到朱棣靖难,这片土地上从官员到将士到无辜百姓,已经死了太多人。如果再让汉王这样的人继承皇位,那大明王朝没几年就要被他折腾完蛋。
想必朱棣也知道这一点。
“基儿,过来。”朱棣叫黑蛋上前,亲手蘸了雄黄酒,在他额头画了个“王”字。“神仙护佑,百毒不侵。”
吕婕妤在旁笑道:“陛下给他媳妇也画一个罢。”说着扬起手腕:“臣妾刚刚给陛下系的五彩绳,就是太孙媳妇的孝心。”
朱棣笑着冲我招招手:“孙丫头,好孝心,你也来。”
我上前恭领了皇帝的雄黄酒:“这主意还是太孙殿下出的呢,殿下心思纯孝,民女只是出个手工力气罢了。”一切荣耀归于太孙,归于老朱家,就对了。
那句广告词怎么说的来着,“他好,我也好。”
只听汉王笑道:“我这当叔叔的,也没这个福分。”
好在我事先早备了多条,连忙双手呈上:“太孙殿下也惦记着汉王爷呢,哪里敢忘?”
朱棣笑道:“老二,连朕的醋你都吃?”
汉王连忙口称不敢。
我一个眼色,妙琼便上前接过五彩绳,奉给汉王。
这下汉王的眼睛从砍刀化为钉子,在我身上钉了无数个窟窿。
杀气逼人,我强行无视掉这吃人的目光,匆匆退回自己的座位。
到了晚间宴饮。皇帝雅兴上来,席间少不得要众人吟诗作对。
汉王心情很不好,一直在喝闷酒。
黑蛋见好就收,也不再处处压他一头,反而小声去跟皇帝说:“二皇叔不擅作诗,皇爷爷别勉强他,群臣面前,伤了他的面子。”
好一个腹黑的朱黑蛋……
皇帝倒是答应了黑蛋的请求,不再要汉王作诗,然而雅兴不减,要女眷们作。
吕婕妤做了一首中规中矩的应制诗。因她是朝鲜人,皇帝也不强求,赏了。
汉王这次带的侍妾,美则美矣,没啥文化,听见皇帝有令,只无助地望着汉王,汉王恼了,袖子一甩甩脱了她的手:“叫你作,你就作,看我做什么!”
那侍妾只得勉勉强强作了一首,朱棣倒没说什么,文臣那边便窃窃有笑声。
然后轮到我。
我正犹豫纠结,黑蛋笑道:“你用心作一首,让皇爷爷高兴高兴。”
我听得出他话里的暗示意味,是要作一首好的,略一斟酌,便道:
天清槐露浥,岁熟麦风凉。
投壶礼周宋,射柳越汉唐。
恭己临万国,民安视如伤。
五日标嘉节,千龄献寿觞。
总之是拍马屁,歌颂朱棣尊古复礼,擅长治军,严以律己,关爱百姓,我祝他万寿无疆。
谁不喜欢听马屁啊,而且还是文绉绉的马屁。
朱棣乐了:“东宫调/教出的好丫头,赏!”
我得意却并未忘形,偷偷瞄了汉王一眼,见他眼睛气得直冒绿光,狠狠地回瞪我,吓得我连忙缩在黑蛋身边,低头喝他手里的茶。
夜深,百官散了,朱棣犹未尽兴,留下汉王黑蛋和几个皇亲国戚,再喝第二场。
汉王打发走了侍妾,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
朱棣好像不知内情一般,笑着问道:“这么好的美人打发了,一个人喝酒有什么劲?”
“儿子府里,哪有几个中用的美人。”
朱棣笑道:“你堂堂一个亲王,宫里管事的还缺了你美人不成!真缺了,父皇令他们再给你选。”
汉王仗着醉意,涎笑道:“儿子心里有人选了,想向父皇要一个。”
“只要一个?”朱棣笑道:“说吧,凡是没开脸的,随便你挑。”
看来除了发妻,其他女人在朱棣心里的位置,和物品没什么差别。
汉王一双圆溜溜的贼眼盯着我,说道:“儿子要大侄儿身边的这个。”
今天从早上到现在都春风得意的皇太孙朱瞻基,原本正柔情无限地享受着我剥的粽子,听见这话瞬间炸毛,脸上笑容僵住,手在桌子下寻着我的手紧紧攥了,绷起身子就像一头随时要扑咬敌人的豹子。
然而此刻有趣的是朱棣的反应。
他谁都没看,什么都没说,只低着头细细品酒,似是在嗅酒的香气。就好像今天一整天、北巡这几个月、我进宫这几年来一直夸奖我,看好我,给我和黑蛋送助攻的皇帝不是他。
我心里“咯噔”一下。
虽然黑蛋被封为太孙,但汉王终归是叔父,于礼,是要尊敬的。这也是为什么刚刚汉王称呼他为“大侄儿”而非“太孙”。
若黑蛋依仗皇帝的宠爱,当着皇帝的面为一个未过门的民间女子顶撞叔父,恐怕在皇帝心里的印象将大打折扣。
可我若说要我牺牲自己,去给朱高煦作妾,死我也不愿。
这时朱瞻基低头轻轻笑了一下,说道:“我当是什么,原来皇叔是看上了我的人。”
听得这随意的语气,我的身子凉了半截,像是浸进了冰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