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月沉看出了沐晚的隐忍和痛苦,伸出缠着锁链的手,将沐晚揽进怀里,下巴抵在自己的肩上,“如果你实在忍不了,就喝吧,这样会好受些,你不是还有话想问我吗?”
看沐晚还在挣扎守住最后的尊严,顾月沉只能小心抵开沐晚的嘴,让他的牙齿抵在自己的肩上,另一只手在沐晚颤抖的背脊上一下下的安抚着。顾月沉的温柔让意识渐渐恍惚的沐晚渐渐回想起了这一切还未发生之时,他还是顾月沉身边的小小近侍。
牙齿刺破皮肤,顾月沉闷哼一声,一手抱着他,一手轻轻扶住沐晚的头。
沐晚尽力克制自己控制住量,顾月沉身上还有伤,否则他会死的。
沐晚一点一点的喝着,眼泪一点一点的掉下来,他终究将自己最厌恶的一面暴露在了顾月沉面前。
这无边的漫漫长夜,何时才会有尽头,沐晚不想让曾经的一切只能永远成为回忆,他还有很多话想问。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他至少想把握当下两人相拥的温度。
顾月沉的默许使沐晚燃起了最后一点点希望。
在意识微醺的状态下,沐晚闭上了眼睛。
*
沐晚记得,在与顾月沉相遇之前,那时的自己,是个游历各地的刺客,以此为谋生手段,同时还是个斩鬼者,立志要为友人报仇的他即使游遍九州也要找到那只鬼。
某次在森林里过夜,小心地清洗着身上的伤口和血迹。他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弯腰,掬起一捧湖水,揉搓着自己的脸,当他仰起脖颈的时候,水珠顺着额前碎发滴落,那张隐藏在阴影下的面孔终于暴露在了月光中。
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秀气的脸,甚至还带着未脱的稚气,黑曜石般的瞳眸里倒映着月亮的影子,左眼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如果忽略他身上的杀气与血腥味,倒是和普通的青年没有什么不同。
野菜汤在咕咚咕咚的冒泡,慢慢的,菜汤的颜色变成了殷红的血色,这些血液从锅中流出,流到他的脚边,仿佛打开了通往黄泉之境的门,恶鬼们来到了人世,围绕在他的身边,高唱着死亡的歌谣。女人的鬼影徘徊在他的身边,凄厉的哀嚎刺激着他的耳膜。
他晃晃脑袋,眼前再次出现了幻觉,断断续续,杂乱无章,恶鬼的叫声仿佛还在耳边,最近总是会看到这种充满着血腥和杀戮的东西,大概是这几天斩杀恶鬼太频繁了吧,毕竟夜晚的森林总是危险的,幸好自己现在已经到达边境线了,也许明天就可以抵达日轮之国了,到时候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并吃点好的了,他想。
毕竟,似乎鬼鲜少出没于日轮之国,有人说是因为名字的震慑,也有人说是因为一支军队。但不论是何原因,日轮之国称得上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安全啊,他舔舔有些干涸的嘴唇,这可是当今这个不太平的世道上很难求的东西了,但看似安全之地却往往总是暗潮汹涌。
面对着仍旧是菜绿色的完好无损的汤,他只觉得恶心,顿时没了食欲。他裹紧了身上的外袍,然后双手取出挂在脖子上的勾玉挂坠,用拇指擦拭着,感受着传达而来的凉凉的温度,这样的感觉让他心神宁静。这是陪伴着他走过这风霜十载的唯一不变的东西。
*
如他预料的一样,第二天他抵达了日轮之国。
这里比他想的要宁静富饶许多,完全不像在与海西之国在交战的样子,也完全没有鬼族的痕迹,至少城中百姓的脸上没有太多的忧虑。
虽然进城的时候被士兵刁难了一下,但这里所有人都没有战事降临的紧张感。他摸了摸钱袋里所剩无几的铜币,叹了口气,还以为能在这里接到什么活儿来补充一下盘缠,看来是不太可能了。于是他决定先去买点水和粮,稍作休息就离开,毕竟他已经两天没有好好吃过饭了。
他在街边和店铺老板讨价还价买好水和干粮,正准备走,但突然出现的意外情况,改变了他的计划。
一大波人潮涌来,他被人流裹挟着,还要护好刚便宜买来的水粮,推也不是,拨也不是,他就这样抱着水粮一直被人潮涌到了城门口。
听着周围的人的声音,他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日轮之国的军队凯旋归来,所以城里的居民赶来迎接他们的英雄回家。
他觉得这是一件挺无聊的事情,而且自己站在这里,多么格格不入啊,他们是阳光下奋勇杀敌得到百姓尊敬的将士,而自己只是一个在黑暗中靠暗杀赚取钱财并为人们所憎恶的刺客罢了。
他本想找个机会离开,但当他听到他身边的人提到“安定”这两个字的时候,就突然来了兴致,作为一个刺客,他自然听过这支军队的名字,战场上赫赫有名的“死神”,战无不胜,无论是对人还是对鬼,都是最不想为敌的对手。再就是一些巷间小料,这支军队的将军是个万中无一的美男子云云,此类传闻数不胜数。
他以前从来没和安定军对上过,所以他很期待,传说中的“战场上的死神”,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周围人们的谈话又为他提供了很多信息,安定军的主帅,顾月沉,月将军,是个平民将军,凭借一己之力吸纳各种怪才,组建了一支相当强势的部队,后来被国王收编,正式成为国家军队,深受国王信赖,被破格授予将军一职,并成为了公主的未婚夫。日轮之城目前只有两位将军,一位是国王的王弟,称日将军,另一个就是这位月将军了。国王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而顾月沉既能与王弟同职,还能成为公主未婚夫,当真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于政治方面还有其独到的见解,说不定以后会代替重病在床的国王执政。
然而刺客只是扶额,似乎并没有听到什么很有用的事情,耳边还有几个女孩子激动的尖叫声,刺得他耳膜生疼。
就在这时,军队已经进入了城门。
摇曳的旗帜和闪亮的盔甲让他一时间分不清队伍里的人员,等到他的双眼已经能够逐渐适应的时候,一个俏丽的身影已经骑马走了过去。
身边几个男人小声议论说女人还是不应该上战场,女人的本分就是相夫教子,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握剑的有茧的女人的手……不过这些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相反开始颤抖起来。因为刺客正冷冷的斜睨着他们,目光让人畏惧,那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的眼神,那些安于享受和平的人怎么可能明白,战场上的生死更加残酷,女人都能上战场,这几个有手有脚的男人却只会在这里指手画脚。
“只有强大的人才能守护住自己想要的人和事,而这一点和男女没有关系。”
那几个男人闭上了嘴。
他转过头,不再去看那几个男人的脸。然后,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因为他看到了那个坐在白马上的人影。
那个人行走在阳光之下,束着马尾的黑色长发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曲线,俊美超群的面容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把握的恰到好处。仿若降临人间的天神,被圣洁的光晕笼罩其中,凡是与顾月沉墨蓝色的眼眸对视的人,都会忍不住跪拜臣服,无怪乎那些少女们激动尖叫。
但他却不是其中之一。
他被剧烈而沉重的情感压迫,好像冥冥之中的指引,他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他几乎要溺毙其中。这复杂难明的感受让他头脑昏昏沉沉,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死死地盯住那个人,好像一直看着就能看出什么来似的。
而几乎同一时间,白马上的男人也抬起眼眸,望向了刺客的方向。
那目光如同一支白羽剑,穿过层层包裹着的人群,以一种决然和偏执的速度,携带着寒冰与炙热的狂风,径直射向了隐藏在人群中的刺客。
这一瞬间,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
顾月沉墨蓝色的眼眸在那一刻,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里,留下了鲜血淋漓的刻痕,伴随终生,永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