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亮看了光一眼，手伸到桌下轻轻捏了捏他左手，然后礼貌又模棱两可地回：“还没有。”

相较亮的泰然处之，光明显有些激动：“妈！吃得好好的，忽然说这些干嘛！”

美津子全然不以为意：“忽然想起来就问一句嘛。妈妈问问也不行吗？脾气那么差，塔矢君亏你受得了他！”

光还想反驳，亮却将他先前没夹上来的丸子放到他的碗里：“吃吧，小心烫。”

光看看亮，又看看碗里的丸子，不吭声了。

原本挺丰盛一顿晚餐，因为美津子的无心之言，顿时变得索然无味，如坐针毡。

吃过晚饭，光借着还有事为由，一心想撤。可能也感觉到饭席后半段自己所引发的不快，美津子到底没有强留光住下。

从家里出来的一路上，光始终低头沉默着，连亮落在身后都浑然未觉。

虽然心知母亲刚才只是无心之言，光心中还是如同被强行塞入某种排异填充物般堵得慌。而这种“心塞”追根究底，不是对母亲，而是对懦弱的自己的。只要自己一天没有明说，类似的事情就还会不断重演。

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堂堂正正地和塔矢在一起，至少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可以不必伪装，可以坦然地向他们介绍，他是我的恋人，是那样一个对我来说重要如空气一般优秀的人。

心里装着事情，自动屏蔽周遭一切声响，光的脚步越走越快，行至半路，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语带惊惧的急喝：“进藤！！！”。

光蓦地回头，就被一个力量用力向后拉拽至怀里。

与此同时，一辆车堪堪与他擦肩而过，驶离他刚才站立的位置。

“你刚才在想什么？不要命了吗？！”亮似要将光摇醒般，扣住他的肩膀愤然晃动着。

毕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呵斥，光心里还是有些想法的。

可一抬头，就噤声了。

好似被亮眼中恨铁不成钢的后怕灼伤般，光快速垂下眼睫，闷闷地说：“塔矢，对不起。”

自然知道光这声道歉是为了什么，可也正是这声道歉，让亮内心更加矛盾。

“我没关系的。”明知是在大街上，却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亮心疼地把光按进自己怀里，“真的，光，我没事。”

“……”你觉得没关系，可是我有关系！！我不希望你被无心的言语伤到，更不希望你一味地为我隐忍退让啊！！

轻轻挣开亮的怀抱，光试图道：“塔矢，我想……”

“不要说。”亮心里一惊，果断打断他，“光，你听好了，”他刻意放缓语气，道，“我没有觉得尴尬或是不开心，真的。所以，在你没想好要如何应对之前，一个字都不要说。话一旦说出口，你将面对的是什么，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是的，我知道。

可此时此刻，却只有默然以对。

有的时候，即使我们已经把事情考虑到最坏的境地，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被迫承认，『现实』往往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再加个“更”字。它如同从高空俯视众生的神，残忍、冷漠，它一次次将你玩弄于鼓掌，又一次次向你拍下一个又一个大浪。你几次三番被压得直不起腰来，却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才得以任凭它翻云覆雨。

耳边，不时行过车辆，近而又远。

晚来风寒，吹刮着光裸/露在外的皮肤，却也让他原本芜杂的思绪瞬间清醒清晰。

迅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光转而说：“塔矢，我们去明治神宫吧！”

以弯眼微笑的帅气笑容。

亮微微出神，心念电转间，终于洞悉光将“约会”选在今天的意义。

从原宿站下车，已经可以看到出站的乘客渐渐聚成一小股人流，涌向不远处的明治神宫。

走到神宫前时，前来初诣[1]的人群已经自成一片人海。其中，不乏许多情侣模样的年轻男女。走到一半的女生许是松了鞋带，正弯腰想系，身着校服的男生已先一步弯下腰，替她把鞋带系上。待男生系好鞋带，女生搂住他的腰，亲吻他双唇，两人又依偎着一同走进神宫大门。

光看得有些出神，听到亮叫自己名字，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欲盖弥彰地说：“我们进去吧。”

亮没有动。他伸手替光拢了拢围在颈间有些松散的围巾，然后才说：“走吧。”

通过神宫入口，可供行走的空间一下子摩肩接踵起来。

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光侧身寻着手腕视线上移，就看见亮眼眸好似落满星河般，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冬日严寒，左手被亮包裹着，塞进他的大衣口袋。温暖的，却是整个身体。

人潮拥挤中，有那么一段路，亮便这样紧紧牵着光的手。那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却让光生出些许错觉，他们是与寻常人无异的普通情侣，也一样拥有可以在人前执手而行，相拥而抱的权利。

正殿前，维持秩序的警察如铜墙铁壁般站成一排。

不时有参拜者抛出的硬币从他们头顶上空飞过，落入正殿，祈求来年顺遂。

站在正殿前，光拉动悬在梁上的铜铃，然后双手击掌合十，默默地闭上眼睛。

时光倒转，这一年来发生的无数个“第一次”有如长练般从光眼前一一闪过。

——第一次参加男女混双赛；第一次打入本因坊循环赛；第一次触碰到生死边线；第一次向人交付心中秘密；也是第一次，有了这些年来第一个，也将是最后一个恋人。

那么那么多的第一次，自己该许什么愿呢？全家平安幸福？棋赛全胜？天照大神那么忙，估计无法面面俱到。何况，他之前对于神明之类保持的态度也算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

可唯独这一次，他诚心向神明祈愿，希望自己可以足以强大到有能力不负任何他所重视的人。包括父母，包括塔矢。

睁开眼，便对上恋人同样看向自己的双眸。眼形狭长，眼尾微微上翘，眼底好似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平成十六年的最后一分钟在飞快地逝去。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人群的倒数计时声中，光忽然拉过亮，大胆地在他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亮微微一愣，右手无意间碰到光垂在体侧的左手。

察觉光没有退缩，他顺着原本的距离，再度触上光的指尖。光依旧平视前方，左手却在指尖相碰那一刻，与亮的右手紧紧交扣一起。

新年的钟声里。

光说：“新的一年，还请多多指教。”随即将一枚小物塞进亮的手里，“那、那个，护身符，新年快乐。”磕磕绊绊地说完，脸早已经红透了。

微微侧脸，不动声色地看向光。

亮不知光究竟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只觉得掌心烫极了。

凭着指尖细微的触感，一点点描摹掌心里圆形指环的形状刻纹，亮又慢慢转过头去，平静的脸上，唯独一抹微扬的笑意泄露少年此刻真实心情。

“嗯，新年快乐，请多多指教。”目视前方，他同样说道。

作为恋人。

作为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