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察觉某种危险,黑170后,森下茂男陷入了长考。
他仍记得上一次与进藤对弈的光景。
棋由心生。那时的进藤心有怯意,因此行棋时顾虑重重,无法放开手脚。自己正是看准这点,才得以攻破进藤的防线。
今日上午的败招,的确让进藤损失惨重,可下午进藤面对危机时所展现出的处理能力,却使他不得不再次对他另眼相看。
今日进藤,已非昨日进藤。
甚至午前的进藤,与午后的进藤也已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进藤,在不断进步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只听“啪”一声轻响,白171“飞”,在长达二十分钟的长考后,白棋、行动了。
棋院外,风轻云淡。
棋室内,剑拔弩张。
往后,越是临近收官,双方落子也越是慎重。
盘面渐渐形成细棋局面,仅凭肉眼竟一时无法判断究竟谁胜谁负。
进入数目阶段,棋子两枚、两枚不断在棋盘上快速移动。
二十,三十,四十,五十……
这场为众人瞩目的棋局,终于在下午3点27分迎来最终结果。
检讨室里。
桑原笑着将桌上原属于自己的一万円重新揣回兜里:“老夫的直觉可是一向都很敏锐的!嚯嚯嚯嚯嚯。”
绪方淡然推了推眼镜:“愿赌服输。”
桑原缓缓起身,却没有去拿绪方那张一万円:“这张一万円就放到下次继续用吧!”负手经过亮身后时,忽然停下脚步:“身为棋手,恐怕再没有比棋逢对手更幸运的事了吧?”
“……”亮蓦然回头,却只见老爷子大笑离去。
对弈室里,气氛又是另一派不同寻常的凝重。
还是……输了半目吗?
光垂下头来,脸上逐渐覆上一层霜寒般的阴翳与不甘。
正要开口,却听森下老师先一步道:“我输了……”
什么?!可输的人不该是……
光猛地抬起头来,看看森下九段,又看看一旁的两位记录员。
“进藤棋士,恭喜您打入本因坊循环赛!”
“真是恭喜啦!”
……诶?!!!!!
面对突如其来的反转,光只觉自己像在做梦一般无法置信,直到再次将棋盘上的目数清点一遍,才终于有了些真实感。
真的,是自己赢了。
虽然只堪堪赢了半目。
眼眶又不争气地一热。
——呐,佐为,你看到了吗?我赢了!我终于打入本因坊循环圈了!
脑海中思绪翻涌,回过神来,才想起忘了最后的礼仪。
光不禁耳朵一红,连忙低头回道:“多谢赐教。”
森下茂男眼望面前面露羞赧的少年,心中不由感慨,或许……棋坛双子星的时代真的来了……
知道塔矢一定会来看自己的棋赛,趁着采访的间隙,光邀功似的给亮发去消息。
——我赢了!你现在有没有一点紧迫感?
消息几乎秒回。
——一直都有,我的进藤七段。
“进藤七段,嘿嘿。进藤七段……”光并没有注意到亮的语气变化,仅“进藤七段”四个字就足以令他笑傻不止。
不多久,亮又发来短信。——检讨后,一起吃饭吧。我请。
光想都没想。——好!不过,不去松鹤亭!
亮点开短信,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好。听你的。
然而,光没有想到检讨时间会这么长。走出棋院时,已近晚上七点。
路灯下,塔矢站得笔直。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上,没了往日人前的淡漠,帅气中竟透出几分令人悸动的美。
光定了定神,快步向亮走去。
听见脚步声,亮侧过脸来,待光走近了,微笑着说:“恭喜。”
“啊,终于到这一步了!”终于,能够与你并肩而站。
亮亦笑着应和:“嗯,终于。”
从12岁到17岁。从院生到职业棋士。从进藤初段到进藤七段。
时间让我见证你的一步步成长。多希望,今后我也能够有幸陪伴你每一个重要时刻。
“呐,进藤……”
“嗯?”
黑夜中,少年侧过脸来,脸上的笑容因为兴奋而更加耀眼夺目。
可今天……还是算了吧……
到底不忍“惊喜”变惊“吓”,触上光疑惑的眼,亮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而道:“你今天数目时,一开始是不是算错了?”
光微微怔了一下,心想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知道!嘴上却还是逞强道:“怎、怎么可能!我只是还沉浸在棋赛中而已……”
若在平时,亮一定点到即止,今天却又跟了句:“不过,相比在头衔战时走错棋院,终盘时数错目的确不算什么……”
喂喂喂!所以,你到底是在损我呢,还是在安慰我呢?光在心里念念有词,偶尔自唇齿间传来的哼唱,却将他不能再好的心情显露无疑。
许是亢奋的情绪起了作用,明明没有喝酒,光却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你都不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多久!你什么都做得比我好,我追你追得好辛苦……”
这晚,光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密集的鼓点,连续不断地擂在亮心上。
咚咚,咚咚。
他需要万分克制,才能看似平静地说:“不用追。”
“怎么不用追?!不追我就看不到你了!”
这一次,亮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他侧过身,缓缓对上光清亮的琥珀色眼瞳,声音不大却坚定道:“我一直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瞎说!”光断然反驳,“你之前不是还和某女流本因坊去了松鹤亭吗?”
“你……这是兴师问罪吗?”话风忽然歪得离谱,亮不禁有些想笑。
“是、是又怎么样?”光结巴起来,虚张声势地提了提音量。
“只是吃饭而已。就像平时你和朋友一起吃饭那样。”
“可、可普通朋友吃饭,谁会去那么贵的地方啊?”既然问了,干脆全部问完算了!
“那是我欠她的。”亮又神色坦然地回。
“你欠她什么啊?为什么欠她啊?”
“因为她帮了我的忙。”
“有什么忙非她不可?”光莫名脸红了,“我、我……不行吗?”
只一刹那,自翡翠色瞳眸迸发的光芒几乎亮如星昼。
“想知道?”
“嗯、嗯啊。”
亮就意味深长地看着光,淡笑着回道:“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的。不过,不是现在。”
总有一天?!怎么那么耳熟?
光的反射弧慢了不止半拍,待终于反应过来,整个声调又提了八度:“你是在报复我吗?!”
“算吗?”亮的唇角微微弯起,倏尔,却敛去笑容,望向光的眼里铺满歉疚,“可若是早知道这件事会让你这么在意,我一定不会去找她。”
“……”
身畔,劲风忽起。
夜风自脚边打卷,吹乱光的衣摆,亦将他心绪完全打乱。
今晚,塔矢说了太多似是而非的话语。他不太明白,却也没想深究。
可惟独这句,他再无法继续插科打诨。
塔矢的目光太正式了,以至他都不觉严肃起来。
他的目光又太认真了,以至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心口都微微疼了起来。
“其实,也还好啦。”光笨拙地回应着,“如果真想赎罪的话,以后有机会就带我去拉面小路吧!拉面广场也行!”
亮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默然凝睇面前少年,这位他的挚友、劲敌与——
他不知进藤说出这两个坐标前,是否已然知晓它们确切的地理位置,也无法揣度此时进藤真实的心理想法。
可他应下了。
亮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口中同时承诺:“我记下了。”
他们身旁是往来不断的行人。霓虹灯光在他们头顶忽明忽暗地闪烁。
亮望着光,下一秒毫无征兆地将他带进自己怀里:“别动。你的头发上有东西。”
“哦。”光就在亮怀里顺从地点了点头,随即发间便传来指尖划过发丝的轻柔触感,像小股电流,带起细微酥/麻。
可光的头发上哪有什么东西,他不过是假借好意之名行一己之私罢了。
他想让进藤更加靠近自己、习惯自己、依赖自己。处心积虑地。不择手段地。
但他的进藤七段,好像脑袋里除了围棋,就是拉面,不知道还有多大的空间是可以腾挪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