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我也对他微微颔首,待到我抬头去看之时,却发现他已然愣在了当时,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瞧。
须知对着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这般盯着瞧乃是一种极其失礼轻浮的举动,我忙垂下头去,不教他继续瞧着我看,兰香立时会意,一个闪身挡在我的前面,不悦道:“这位公子,你方才不问房中可有外人便径直闯入,已是失礼于先,此番又一直盯着我家小姐看,实在是无礼!”
兰香的话似是让他清醒过来一般,连忙赔罪道:“小姐莫怪,是小生鲁莽了,敢问小姐府上何处,改日定当登门致歉!”
兰香正待要报出相府的名号,我便已制止了她,缓声道:“无妨,公子莫要放在心上,此番小女还有事要先行一步,公子请自便。”
言罢,便向方丈行了个礼,转身出了禅房,兰香也紧跟在我身后离开了。
我知道今日之事,兰香定会尽数转述给母亲,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纵然错的不是自己,可到底也没有什么损失,不必咄咄逼人、咬住不放。
于是我与兰香上完香后,为了避免再次碰上方才那位即墨公子,也就没有再于寺中闲逛,便匆匆回了相府。
即墨久久立于原处不动,痴痴地看着方才那位女子离去的方向,半晌才回过神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之色,拉住慧济大师的衣袖便问:“大师,方才那位女子是谁家的小姐,生得如此绝色,简直是倾国倾城之姿!”
“殿下,方才那位女施主乃是当今丞相的嫡出二小姐苏锦桐,此番正是为了明日的及笄之礼前来寺中还愿、祈福。”方丈躬身恭敬道。
“哦?”即墨抚了抚下颌,嘴角勾起一摸玩味的笑容,“怪不得从未见过苏相的这位二小姐,也从未听说过关于这位二小姐的传闻,原来是女儿生得太美了,不舍得让她见人呐!明日便是那位二小姐的及笄之礼了,怪不得今日苏相往我这晋王府上送了请帖,原是如此啊!本是可去可不去的,但如今看来,倒是非去不可了。”
“殿下,这是为何?”慧济问道。
“苏相此次为女儿举办及笄之礼,只怕除了庆贺之外,还有要为女儿择一良婿之意,如此倾城美人若是被其他皇子抢占了先机该如何是好?所以我明日是非去不可了!”即墨露出一摸自信的笑容。
而慧济大师却没有再说话,而是垂首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兰香回到相府之后,立时与我道:“二小姐,我方才突然想起,夫人命我从寺里回来之后再去一趟绮丽阁,把月前订的首饰取回来,奴婢这会儿就得去,若是晚些怕是要耽误夫人的事了。二小姐,恕奴婢不能送你回去了。”
我自然知道,她并非是要去什么绮丽阁去取首饰,而是要去母亲的屋子向她禀报今日发生的一切。
可今日这事于我只有好处,故而并无甚阻挡的理由,于是我便恳切道:“既然母亲还有事吩咐姐姐去做,那便早些去吧,我这边还有这么多的侍女仆妇陪我,姐姐就放心吧。”
说是这么多侍女仆妇陪我不假,可其实这之中又有几个不是母亲派来的人,又有哪个不是来监视我的。
我说这话,也不过是让她放松对我的戒心罢了。
“二小姐所言极是,既如此,那奴婢这便去了。”兰香此番倒不似之前那般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是极为客气地同我行了个礼,我猜许是慧济大师的一番话起了作用,就是不知等到父亲和母亲听到这番话后是什么反应。
“什么?”本是姿态极为优雅地靠坐在美人榻的美妇人,在听过匆匆赶来的侍女禀报以后,突然挺直脊背坐了起来,“慧济大师当真这么说?”
“夫人,千真万确啊!”这侍女正是丞相夫人身边的侍女兰香,她瞪大了眼睛,语气激动道。
“当初二小姐出生之时,为她定下命格的僧人如今在何处?”丞相夫人显然还是有些犹豫。
“奴婢听说,那日之后,他便离开帝都四处游历去了,到现在也已有一十五年已久了。”兰香思索片刻,回道。
“已有这么久了?无人知其行踪吗?”丞相夫人此时已经心下起疑。
“据奴婢私下打听到,那僧人那日夜里便离开了,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其他的僧人也是次日清早见他床铺已然空了才发现的。”兰香语气颇有些神秘道。
“如此说来,这极有可能是他早已看出我女儿的凤凰之命,却故意说成大凶之兆,然后……”丞相夫人细细想来只觉惊心,却并未发现自己对这个她一向厌弃不已的女儿称呼的改变。
可兰香却注意到了,更是激动道:“夫人,你仔细想想,若是小姐乃是天生的凤凰之命,那小姐的母亲……您再想想看,当初您与相爷说要将小姐溺死之时,又是谁拼命地说,自己愿意过继?”
丞相夫人听到“溺死”之时,心中一惊,疾言厉色地开口斥责兰香:“莫要胡言!我女儿可是凤凰之命!什么死不死的!还不自己掌嘴!”
兰香心下一惊,暗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自己掌嘴,可又听丞相夫人道:“罢了,念在你此次有功,就算了吧。”
兰香忙不迭地谢恩,眼睛一转,又笑眯眯地凑上前道:“夫人,奴婢方才细细想来,觉得慧济大师确是所言非虚!您想,若非有天生的凤凰之命,小姐怎会有这般天赋,一月所学便能超过那些个名家,咱家小姐又是容色过人、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明日教那些个王孙贵族瞧见了,还不争相上门提亲,要娶我们家小姐啊!”
丞相夫人被她这一张巧嘴说得面上眼里都是掩不住的笑意,听到最后一句却突然斥了一句道:“哪家的公子能配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可是天生的凤凰之命!”
兰香听到这里,更是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将来咱家小姐当了皇后,相爷就成了国丈,而您可就是国丈夫人了!”
说到这里,丞相夫人才想起来,这件大事应该告诉相爷,让相爷知道她生的这个女儿,非但不是会给相府带来灾祸的不祥之人,而是能给父母亲族带来至尊荣耀的女儿。
“夫人,你是说……”苏丞相惊异不定地看着他的夫人,“凤凰之命!”
“是啊,相爷!”丞相夫人眼神坚定地看着她的夫君,“这可是兰香亲耳听见的,是慧济大师亲口说的!”
“莲花寺的慧济大师?”苏丞相脸上的惊异之色褪去,剩下了全然的狂喜,“慧济大师说那个不详之女有凤凰之命?”
丞相夫人的脸色突然就变了,这个女儿的出生曾令她被那些企图动摇她地位的女人大作文章,而这个称呼,则是她十五年来的痛,可如今她必须得忍,为了将来的荣华,她必须得让相爷承认这个女儿,毕竟就算不是凤凰之命,不说这府中,就是整个帝都里,也没有才貌能够比得上她的女儿的。
这般的容貌、这般的天资,注定不会平凡,如今皇上有十四个皇子,已到及冠的皇子就有九个,哪一个都是一等一的人选,尤其是太子!
她敢肯定,若是那些个皇子见了她的锦桐,定是一颗心自此就系在了锦桐身上,何愁当不了皇后!
而那时,她便就是这帝都中最尊贵的夫人,皇后的母亲!
为了将来的尊荣,此时她必须得忍!
于是她敛了眼中的怨愤,嘴角挂了温柔的笑意道:“相爷,这以后可万不能再这么叫了,若是给旁人听了,怕是不好。”
苏相听了他夫人的话,连连点头道:“夫人说得是,我们的女儿将来可是这大胤最尊贵的女人。夫人,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了我们的女儿了!”
丞相夫人拿着帕子沾去眼角的泪光,眼中却是遮掩不住的兴奋。
可是这姑娘生得确实是好啊,明明从来都没有管过,根本就没有费过心,如今却能为父母带来无上的尊容,又生得这么倾国倾城、天赋过人,如今再看这个女儿,俨然是从小养在深闺、精心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看起来竟比从小养在自己身边的大女儿来得更要高贵!
“可是女儿毕竟没有教养过啊,明日可如何是好?”想到这些年来把全部精力都投注在大女儿身上,原是白费了心力,真正的凤凰反而没有认清,白白浪费了这许久的年月。
说到此处,丞相夫人更是心中有底,将苏锦桐这一个月来的事与苏相细细说来,苏相心中也渐渐有了底,嘴角的笑纹也越来越明显。
不知接下来苏相与夫人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当日苏相就举办了家宴,将府中所有的子女,包括苏锦桐都聚在了一起。
虽未曾明说,可偏偏选在此时举办家宴,个中之意不言而喻,故而这席上人人皆是心中有数,却又各怀鬼胎。
我端坐于席上,一举一动皆有大家风范。说来奇怪,我并未刻意为之,而似是与生俱来一般,正如琴棋书画、歌舞宴乐。
“今日把你们兄弟姐妹几人都叫来,只因你们许久未曾像今日这般共聚一堂了,也因为明日便是桐儿的及笄之礼了,虽然母亲知道,明日你们定是要一同为容儿庆贺的,可到底还是有旁的人在,没法子像今日这般自在地说些体己话。如今看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共聚在此、相处得如此融洽,你们父亲和我这么看着也实在是心中欢喜!”丞相夫人端方地坐在苏相身边的高位之上,不急不缓地说了这么一番话,不仅强调了自己嫡母的地位,更是将那些子女们敲打了一番,为我在这些子女之中挣得了至上的地位。
基本上所有的兄弟姐妹们都能够识时务者为俊杰,不管心中究竟是何意,起码面子上都过得去,因为他们清楚,此番并非是母亲一人之意,是父亲将他们唤来这院中参与家宴,自然这其中也有父亲的意思。
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一颗能够审时度势的玲珑心,起码坐于这席上最末尾的不知哪位姨娘生的女儿就看不清楚事实。
只见她面上尽是不甘与愤懑,而坐在她一旁的另一位小姐则面上尽是担忧地拽住她的衣袖,低声地说着些什么。
可她似乎并不领情,一把甩开了那位小姐的手,腾地站了起来。
我心中明白她定是想要找我麻烦,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妹妹这是何意?”
“父亲母亲,容女儿直言,我二姐从小便因体弱多病,被送往温泉山庄静养,十五年未曾回过家,便是我们一众兄弟姐妹也从未见过,如今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怎么就能说成是父亲的女儿?瞧她那副娇弱的狐媚样子,还不知道有如何下贱的身份呢!”这位小姐实在是伶牙俐齿、心直口快,只是这脑子却委实不好。
她当着众人,当着父母,说这么一番话,自以为能下我的面子,殊不知,这次下的却不是我的面子,而是父亲的面子,父亲既默许了母亲的说辞,便说明今日之事乃是他的意思,既为我设宴,便表明了他的态度。
我心道,若是在昔日,我仍是众人口中的命带不祥之人,发生这等情况,即便她再过无礼,父亲也定然不会护着我,甚至会纵容她、利用她打击我,可如今情况不同了,父亲定会护着我,斥责于她,说不好还会怀疑她居心叵测。
虽然我早已领教过父亲的冷漠与无情,可每一次的体会,仍旧让我觉得心寒,心寒于亲情在这样用权利与财势堆积起来的门阀世家中,根本不值一提。
可如今,既然我才是得利的那个,倒也无需过于愤懑,只安心看着便是,于是我只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眼中隐隐含泪道:“妹妹,你怎么能这样诋毁于我……我是你亲姐姐……”
母亲见状已是心头一怒,面上却只是冷了下来,仍旧柔声道:“妍儿,你这般说话,是对你父亲有什么质疑吗?还是说,你觉得我这个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那小姐听母亲这般说,心头一紧,浑身微微一震,却似是觉得机会难得,不能轻易放弃,并不预备着停口:“母亲,女儿只是……”
还不等她说完,楚相便厉声打断了她:“够了,以后都不许再说这样的混账话!不只是你,所有人都要记住,容儿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相府,她只是身体太弱,才会一直在家休养,你们之中要是有谁在外面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听到这里,不论是方才正鄙夷于我的人还是正在犹豫之中的人此刻皆是心中一震,因为在这个相府中,真正的家主还是苏相,他才是真正掌握着利益的人。
而苏相一般并不会管内宅的事情,除非是非常大的事,而在这个偌大的相府有了掌管内宅的丞相夫人以来,苏相只有一次插手过内宅之事,便是这相府上下人人都心中明了的事:嫡出的二小姐是一个命带不祥之人,被苏相和夫人所厌弃。
而这便是第二次,而这仅有的两次无一不是有关于我,有关于我的身世。
其实,如果可以像其他的兄弟姐妹一样,平安富贵地长大,每天只用想着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只想着满足自己更多的欲望,做一个势力之人,那也并非我所想。
如果不是生于这样的家庭,如果不是身负这样的身份,只做一个这世上最为平凡之人,满足于每日的温饱与重复,那该有多么幸福。
可就现在的情况来说,我也应该满足了,至少慧济大师的一番话让我的父亲母亲重新审视我的价值,我也可以暂时脱离困局,只是明日未尝不是更大的困局,其实我明白父亲和母亲的意思,明日不仅仅是为我庆贺生辰,更是要选择一个值得支持的皇子加入阵营,而最好的笼络手段便是联姻,把一切都联系起来,那么联姻的人选自然不会是相府中任何一个其他的小姐,而我肯定会离开相府这个囚禁了我十五年的牢笼,而我并不知道,将要去到的究竟是哪个皇子的府邸,而那又会不会是另一个将要把我囚禁致死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不免为我自己而感到悲哀,可十五年的苦也并非白受,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自怨自艾,因为事到如今,除了自己,我并没有任何能够依靠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这一点。
而随着宴席的进行,我慢慢感觉到一些人对我的看法在逐渐发生变化,从一开始的嫉妒、鄙夷,渐渐开始变得复杂,掺杂着惊叹和难以置信,我虽然无法完全猜测到她们的所想,知道她们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可是最起码我可以感觉到她们对我的敌意没有那么强烈了。
这次的家宴,虽然有个冰冷的开头,可是总算有了一个较为完美的结尾。
后来大家多多少少都喝了一些酒,醇香的酒液催化了席上的气氛,渐渐地大家都不再拘束,也开始可以如同一般家庭的兄弟姐妹一般聊天。
而我也是饮到微醺,虽说不至于失了仪态,可到底不再如平日处事那般事实谨慎小心,许是因了这一个月以来的各种各样的学习,席上无论是少爷还是小姐所言,我尽皆对答如流,很是欢畅。
醉眼朦胧之时,也并未曾注意到楚相与夫人对视一眼中所含有的惊喜和满意。
这一刻,我就仿佛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家里的女子,和自己的骨肉至亲、兄弟姐妹在一起,开心无比。
虽说想是这么想的,可心里暗暗明白,这不过是一切的黑暗肮脏之上的那层华美的布,掀开便能看到一切的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