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着我,赤着上身,脊背挺直,露出宽肩紧腰和线条流利的身材,麦色皮肤上分布着数不清的伤疤,深浅不一。
我知道,那是刀尖舔血,亡命天涯的象征。
他两只手一直戴着一对黑色丝绸的手套,哪怕脱去衣物也未曾脱下,显得有些怪异,我特别留意了一下。
我见他左右手有些不协调,无法给自己缠绕绷带,只好开口道:“主人,解开我的穴道,我来给你包扎吧。”
本是轻飘飘地一句话,他却猛得回过头看着我,眼神猩红:“你是不是想借机离开我?”
我沉默了一会,摇摇头。
他也静下来,抿了抿唇。
良久后,他几乎是不情愿却强迫着自己伸出手,解开了我身上的禁制。
我默默撑起身,先是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全身的筋骨,避免动作太大,牵扯到某处泛疼的地方。
随后我跪坐他身边,先是取了马车内备的烈酒润湿了一下绷带,替他清理和消毒伤口后,抹了许多金疮药,最后再缠上干净的绷带。
上药的时候,我特意查看了一下他心口上的伤,随后背地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的身体看起来有些特殊,和凡人不一样。
很可能是因为我上次传送内力给他时,分了一部分力量强化过他身体的原由,所以这看起来本该很严重的伤才会对他并没有很大的伤害,愈合效果也很快。
只是,哪怕是再强悍的身体,疼痛还是不可避免的。
整个过程,我和沐流云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周围的氛围也安静得可怕,只听到车外那车轱辘转动和摇晃、晚风阵阵袭来的声音。
直到我做完一切正准备收尾,才发觉自己和沐流云贴得有些近,近到彼此可以感知到彼此身上的气息。
他一直用一种幽深的目光盯着我,仿佛只要他稍微松懈一点点,我就会从他面前溜走一样。
我不敢抬头,生怕和他的视线撞上,正要和他拉开距离,他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手掌被那丝滑的丝绸布料包裹,我愣了愣,最终还是抬头朝沐流云看去。
朦胧的马车车厢里,他俊美的面容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被夜明珠的光照亮,目光晦暗不明,幽深似海,竟是像入了魔一样。
他神情严肃,眼神冷静,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一样,语气淡淡,说出的内容却让人匪夷所思。
他道:“杀了我。”
我惊愕了一会,才迟疑地问道:“主人,你又在说什么傻话?”
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落在我的脸上,一点一点地描绘着我的五官。他整个人明明是我熟悉的沐流云,却又让我感到格外陌生。
他道:“如果你现在不杀了我,你会看到我变成另外一个‘谢听雪’……”
“……”他在说什么?
“又或者,我会比谢听雪……还要恐怖。”
我的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
他却是享受着那指尖下传来的,我的战栗。
随后,他低低笑了出来,轻声说道:“一个时时刻刻想要把你按在身.下为所欲为,一个时时刻刻想要把你锁起来的沐流云,你能接受吗?”
他这幅模样,竟然和那面目狰狞却始终微笑看着我的谢听雪颇有些相似。
我红了眼眶,直接扑上去搂住沐流云的肩膀,我发了狂一样,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肩膀。
牙齿破开血肉,感受到温热的血液流进了我的嘴里,我也未曾松口,反而断断续续,竟是含着恨,哽咽道:“沐流云……事到如今,你胆敢、胆敢…那般对我……”
沐流云被我咬了口,却毫无所动,反而是纵容我这样。
他小心翼翼地卸掉我咬着他肩膀的力道,将百般挣扎的我搂在怀里。
“咬我没关系,别咬伤了你自己,想要杀了我,方式有的是。”
沐流云直接把昆吾剑塞在了我的手里,随后竟是握着我的手,抬起剑要往脖子上抹去。
那一瞬间,手里的昆吾剑突然变成了烫手山芋,被我猛得丢了出去。
“沐流云!你疯了么——”
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握剑的手抖个不停。
剑掉在车厢内,发出很清脆的响声,他的目光也随着昆吾剑移了过去。
他注视着地上的昆吾剑,语气平淡道:“我早就疯了,在看到你折断昆吾剑的时候。”
“过去的沐流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疯掉的‘躯壳’。”
“我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回忆,自从我失去你后,我便一直活在记忆里。”
“反反复复……无限轮回。”
他回过头,那双本该灿烂的星眸里现在成了一潭寂静的死水,空洞无神。
“这么长久以来,上天竟然还可怜了我一把,让我做了一次这么美好的梦。”
他的目光在看向我的时,又变得迷离而恍惚:“你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让我竟然为你心软,放过了谢听雪。”
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可是他看起来异常清醒,反而亲昵地亲了亲我的唇。
“让这个梦做得再长久一些,我不想再醒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道:“如果我能醒过来,我一定会亲手杀了我自己。”
“……”
我知道他有些不对劲,但是我没想过他竟然这么不对劲,几乎是已经到了反常的地步。
“主人,你同我说清楚,你到底怎么了?”
这样的他让我茫然而不知所措,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在我折剑后经历了什么。
他似乎不愿同我多说什么,甚至是侧开脸,神情冷淡中透着某种拒绝。
他固执的幼稚模样让我颇为头疼,我只好一步步安抚他,和他道:“这不是梦,我是真的活着……”
我强制把他别开的头转了过来,让他空洞的眼神注视着我。
“看着我——”
突然间,他像是再也无法撑起那冷漠的外壳,俯身把脸深深埋进我的颈项,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感受到颈项处那滚烫的泪水灼伤了我的皮肤。
他将我搂得死死的,仿佛想要将我嵌刻在他的血肉里。
他道:“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被这句话激得整个人一片空白,被沐流云紧握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二十年了……
我已经整整等了沐流云二十年了……
以前就总听那些凡人说那么一句话。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哪怕此刻这回响来得是如此之迟,却依旧震撼得让我满目疮痍的身心得到宽慰。
他双眼湿润,竟然用力捧着我的脸,不安地吻着我的额,随后顺着眼睛、眉毛、鼻子,落在了我的唇上。
他辗转反侧地亲吻,好像这样能借此确认我是真的存在,而不是他的一场梦。
他的患得患失,如此明显。
我愣了愣,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拒绝他继续往下的动作,却最终是流着泪闭上了眼睛,停下了动作,默许了一切的发生。
……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他曾是我捧在心尖上的人,是我一直追随的明月。
从我认他为我的主人的那一刻起,一切就注定了下来。
现在他是。
以后他也是。
……
最后我遭不住满脸的疲倦,枕在沐流云的膝上,任他的手抚着我的长发,任他亲吻着我的耳垂。
我就此睡去,马车一路奔波,我却睡得极其安稳。
像是回到了当年,他还是个稚子的时候,总爱抱着那时还是昆吾剑的我坐在长廊上,任微风拂过湖面,带来一片凉爽。
那时,他便对我说:昆吾,我真的好喜欢你,你要一直一直待在我的身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