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前有过一面之缘,记不起模样了,只记得是个顶俏丽的女子。坊间传言她晓诗书,善音律,赞其有咏絮之才,颇得文人雅士的青睐。
这世道对女人就是不公。谁人生来就该在烟花之地?这样好的女子,若不是身份悬殊,与陆琮是极相配的。可惜了,距她前世身死过了九年,九年还未赎身,那女子该如何营生?
陈妙宜一再失言,赵氏忍不下,狠狠剜了她一眼。小姑娘心中忿懑,撇撇嘴,将脸别到一旁去。
安然出言缓和:“人生得意须尽欢,先生附庸风雅,吟诗作也没什么不好。晚辈以为先生是有主意的,只是不愿与旁人道罢了。”
“姑娘说得不错,他确实是个有主意的。”赵氏目光深远间透着失落:“琮儿曾萌生过娶妻的念头,更为备置聘礼传信至江宁,却不想对方另嫁她人。自那之后,耽搁至今。”
安然突然来了兴致:“晚辈从未听先生提过此事?不知是哪家姑娘,这样没眼力。”
“听说是安贵妃族中的姐妹,于你家先生有救命之恩。”
“………”
她神色微滞,吞咽一番,半晌说不出话来——原来,她爹曾提议与陆琮的亲事,不是玩笑。
几次三番被悔婚,那时的她正处在风口浪尖,陆琮定是怜悯她,历经百般挣扎,才会出此下策。
一面应付着赵氏,一面反观过往种种,思绪交杂间,意识到自己活了两世,给旁人添了两世的麻烦,顿生愧疚。
她不是家眷,也非外妾,掩人耳目藏身陆琮的私宅,是有些说不过去。连赵氏往都歪处想,难保底下人不会误会。
既然身子养得差不多了,为免遭人非议,安然收拾起行囊,打算提早离开。碍于身份,她不曾露面陈府,单是留下一封书信,托园内下人转交给赵氏。
侧柏问她要往何处去,她答不上来,便扯谎说要去塞外。他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兴致勃勃地说要追随她。盘缠不多,流亡在外还带个随从,听上去简直荒唐。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待出了信芳园,她立在街口张望半晌,怅然若失间心中顿生寂寥:还真是无处可去。
天下之大,除了家,她没有想待的地方。要是可以,她想回京中,去找她爹。
终归还是要寻个去处的。她恹恹不振,百无聊赖兜转半日,随意寻了家客栈落脚。
用完晚膳,安然坐在床帐内细数傍身的钱财,顺道盘算着接下来的行程。
至深夜,万籁俱寂,耳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许是来人众多,通街的火光透过窗纸,斑驳映照在墙上。安然梦醒,注视着墙上那幅《岁寒三友》图,凭空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如她所想,不久便听到客栈走道间有人议论:忠义侯命夜锦衣卫入江宁布署盘察。
她闻言惴惴不安,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翌日,外头下起了绵绵细雨。
安然撑伞随人群立在告示下。榜上标示“赏银千两”,另附上两张她的画像,一张着男装,一张着女装,落笔惟妙惟肖,足见功底。想来是费了程颐不少心思的。
不要她的命,寻她回去做什么?她不碍他仕途,独想偏安一隅,寻个清静处安享此生,怎的连这点愿望都成了奢求?
围聚的人愈发多起来,她匆匆扫了两眼,压下伞沿仓皇转身。
早不来晚不来,偏这个节骨眼儿上来。离开信芳园时那样洒脱,再叫她缩着脑袋回去?那是万不可能的。
安然闷恨忐忑,埋头回了客栈。
许是一路心不在焉,客栈门口不慎与人相撞。暗埋金线的皂靴,雪白浅绣祥云锦,猜也知晓,来人非富即贵。她眼下处境艰难,不敢多生是非,忙颔首道了声“失礼”,收了伞侧身避让。
对方似乎没那么好打发,后退一步,又挡在她跟前。安然不解,抬眼之际脊背生寒,险些晕厥。
“冤家路窄”大抵就是用来形容她和谢元桢的。
褒衣大袖下,风姿卓然,他负手身后,单是垂下眼睫深深看着她,没有丝毫讶异,平静得令人害怕。
当真是天要亡她………安下屏息凝神,仿佛中了蛊,立在原处,腿脚虚软得使不上力。
“大人,时候不早,府尹大人在府衙等候多时了。”
气氛僵持不下,下头人出言打破了平静。一行人风尘仆仆,显然是有要事在身。他应了声,随即收了目光,抬脚往外去了。
他就这样走了,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安然惶然不知所措,立在原地久难回神。
是他们大意了。与其说撤了探子,不如说是隐匿了探子。如她所料,他回回都先人一步。
安然猜测他大抵是不会杀她的。以他的手段,想要她的命,早早就拿去了,犯不着等到现在。可相较于当即发落,他方才的态度更是折磨人。
他是故意的,故意叫她悬着心备受煎熬。
仿佛失了三魂七魄,她跌跌撞撞回屋瘫/软在床榻上,阖目叹息:以往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她担忧的终究还是应验了。她这回是真跑不掉了。
次辅大人造访,监管江宁织造署的陈大人陈骏被扣押,陈府上下乱作一团。
赵氏申诉无果,自打人入了狱就没了信儿,连探视的权限都不放。幸而在衙门口遇上谢元桢,便使了些银子,托里头人传信,说想见一面次辅大人。赵氏本无把握,不想谢元桢竟应了她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