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娶妜甄这年,魏相的势力遭到大面削压。十几名高官大臣联名弹劾,不管是他还是皇帝,自然都很愿作个顺水推舟之情。
不消半月,禁卫军抄封了丞相府邸,京中魏党连坐无数。魏相出身南方的大宗族,在淮尹国亦有根基,且他深植天下的余党未清,罢黜流放恐留祸患,只得将他收押刑部大牢。
平生第一次,她舍得垂下那颗骄傲的头颅,颤巍巍跪在书房门口求他救她爹爹。
他命小厮拦了门,静静坐在轩窗下翻阅文牍,却一字也看不进眼里去。她哭得那么厉害,嗓子都哑了,眼泪也流干了,还不肯离去。
他常年在书房作息,老仆将座椅软榻都换成极柔和的缎面,却一样令他如坐针毡。透过长窗望见她一夜憔悴的神情,脚步已经抬到门槛边,又生生收了回来。
跪了三天,终是体力不支晕厥在他眼皮底下。
离上一次他主动踏进院门看望她,整整过去了九年。
守了一宿才见她幽幽醒转,她眼脸发肿,喉咙也发肿,似是说不出话来,只瞥一眼,又歪过头去。
从夜里坐到日出,再坐到黄昏里去,他的喉咙也发了肿,将千言万语通通堵塞。他很想同她说些话,说些争锋相对之外的话,随便说些什么都好。
可一字半句也吐不出来。
许多许多的年头里,他已经丧失了柔柔和和同她说话相处的能力了。
十余载的光阴,终于将她爪牙磨秃磨平。她终于遭了报应,那般嚣张跋扈的姿态再也扬不起,瘦削的身子骨蜷在被子里伛偻如老妪。
她如他所料那般,再也不会像只疯狗横在他跟前了。她沉默着刺绣种菜,沉默着冷睨他同别的女人出双入对,沉默着匿起眼中吐信的毒蛇。
沉默着,一刀捅进他的腹中去。
那刀刺来的速度又迟钝又笨拙,却灌注了沉得压垮她单薄躯壳的恨,恶狠狠地、排山倒海地向他刺来。
有一千个一万个闪躲的法子,他却只愣了一愣,直挺挺撞上去。
他记得刚成婚的那一年,她死乞白赖撞开门口小厮冲进书房,捧来亲手做的几碟糕点。那糕点卖相极差,他一口没动,只抿了口茶水,也让她眉开眼笑了好半天。
他翻一本古籍不加理睬,她却还有耐心搬张矮凳赖在他膝前自说自话。
“夫君上过战场,那身上一定有很多伤疤吧!如果有一条是属于我的就好了。”话才出口她又急急啐道:“呸呸呸,我乱讲的,我可不要夫君受伤。从前不识,如今既是我的夫君了,谁还敢伤你,我要他的命!”
他身上终于添了一道属于她的窟窿。
留下这窟窿的人,也抵了命。
他想过千百种折磨她致死的景象,可没有一种,是这般不言不语静悄悄躺在木榻上。
她竟就这样死了。
这个自私狠毒的女人,口口声声说会一生爱他敬他,可嫁入王府的时候不曾询问他意愿,撵走舞姬的时候不曾询问他意见,闹得王府鸡飞狗跳的时候不曾询问他意见,如今连死,也这样擅作主张。
连一丝魂魄也不愿给他留下。
犹记魏相入狱前一晚,面貌一夜颓老,气骨傲岸铮铮,根本不屑他指明的出路。
他说:“老夫这一生,要说悔恨只犯过两桩:其一,自恃能力足够钳制你而大意将她嫁与你,其二,未能及时将她从你府中带离,误了她一生,负了亡妻嘱托。我魏某人坦坦荡荡还由不得你这卑鄙小儿指点,诸般下场,直来便是!”
纵观魏相一生,出身高贵,天纵奇才,少年洒脱恣意,老来权倾天下,九五之尊也不能令他摧眉折腰,如今却为他亡妻留下的这唯一骨肉,不得不凄声央告:“她一颗心全系在你身,脾性是骄纵些,你且扪心自问比起你,她做的哪一件事天理难容?你但凡还有三分人性,你但凡诚意有三分真切,也该放她自去安度余生。放过她,就当是了老夫遗愿。”
过了几日,魏氏宗族来人洽商接她归去的事宜,当晚密报说她院里的婢女熬粥入了一味传说可以忘却前尘今世的黄泉灵芝。
这是魏相穷途末路打的最后一场战役,没有任何不利的影响,如魏相所言,他但凡还有三分人性,理当成全。
他没有。
拒得那般冷硬、那般毫不犹豫,为着没头没脑的私心,他任她生生囚死牢笼。
听到一声绵长的叹息:“她这一生,也算不幸。倘使魏相不是宠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倘使王爷肯听她说一句话肯多看她几眼,也许结果会有所变化。可惜你终是看不见她的好,看不见她已洗尽铅华,已精通针线烹煮,已款款缄口,已能做你期愿的妻。王爷何等聪明的人,自然明白那一碗绝子汤下去乃至后头牵扯的桩桩件件,防的断不只魏相一人,可你顾念血亲仍旧选择将刀口抵向她。能给的不能给的她都给你了,你却始终不肯给她一个机会。”
壶中茶已冷掉了,凤娘也不再倒,兀自摩挲着茶盅道:“王爷的心境,妾身也能理解,毕竟这一桩姻缘夹杂太多浑水并不单纯,要心甘情愿爱悦谈何容易。再者,自幼梦中便时常晃现前世情缘,心里自然会长一道屏障阻拒,直至寻到梦中的良人,更加没有旁顾的道理,也能理解。只是王爷既已觅到前尘今世的良缘,佳人在怀,情深如斯,孽债早该了了,何苦还套着她不肯给她个利落呢!”
话到最后,她语气里带着冰冷的嘲讽。
闾丘胤沉沉看了她一眼,冷声道:“这便是本王的家事了,本王无暇闲叨,只愿凤老板归还魏氏魂脉,所需所求,本王自当兑现。”
“王爷还不肯放过她么?你还要折磨她几世才算够?”
凤娘放下茶盅,冷冷扬眉。
“想必王爷同王妃前世今生的羁绊,王妃早已尽数告知。那么,不知王爷可有兴趣听妾身叨一叨,魏流央的前世今生?”
她不去看那慢慢颓丧下去的脸,指尖蘸了茶水在石桌上点点画画。
“第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