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别过闺友,她跑去胭脂铺子里买来青黛绕着嘴唇涂出两撇滑稽的胡茬,站在街边观摩了半天,看中一个傻乎乎的胖头小子。
一串糖葫芦把胖头小子诱到角落来,她拿出青黛涂写的布条和几枚碎银塞给小子,目送他屁颠屁颠往书摊跑去。她刻意把那本《戏春图》的名录隐藏在十几本正籍和话本之中,好似这般便能暗度陈仓,殊不知这叫做贼心虚。
小子抱着一叠书籍,屁颠屁颠又回来了,喜滋滋道:“哥哥,我的两串糖山楂呢?”
她接过书摞抱在怀里,叫住卖糖葫芦的货郎,就要掏钱,那倒霉催的胖小子拽拽她衣角,囔囔:“哥哥,这本掉了。”
泛黄的纸皮,是一幅活色生香的群芳图,那货郎看她的眼睛登时就古怪了。
最后《戏春图》也没拿,她落荒而逃。
后来她遮遮掩掩问奶娘“妇德”的事,老人家当即老脸就挂不住了,扭身找鸡毛掸子敲她脑袋:“混账小蹄子!堂堂名门望族的端派你不学也罢,偏去听人说龌蹉东西,羞也不羞!”
她便不敢问了,只等入夜,鬼鬼祟祟关紧门窗,揽一叠戏折躲在纱帐内一本本翻开,学着里头说话:“今夜起央儿便是夫君的人了,央儿心拙口夯,许多不周到处,请夫君原谅,央儿愿改愿学。央儿会努力做好夫君的妻子,央儿只愿与夫君长相厮守。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与君共度贫贵荣辱、共迎霜满白头。”
她羞红脸,躲进被子里还喃喃念叨:“夫君,夫君……”
成婚第一年,霜降,他大意被夜伏的□□刺中了小腿。
御医说他需要卧床静养,她不能叨扰,转而殷勤地捧了药贴生火熬煎。药汤要熬足三个时辰,她便守着风炉寸步不离,烟气迷眼不甚烫伤了手也顾不得疼,献宝似捧着药汤送过去。
手背烫出了水泡,她特意拉长衣袖掩住,缩手缩脚把药碗递到他手里,他却随手搁置一旁,以夜深为由,遣小厮打发了她出去。
其实,他们的卧寝相隔不远,一面花池,一条回廊。以及,载途的风雪。
手背的痛这时才发作,她慢慢地走,咬着嘴唇强忍眼眶里打转的泪珠。离大门更近了,她怕奶娘知道,只得拼命忍住、拼命忍住!
终于,她清瘦的身躯蹲在雪地里,犹如困笼里的小兽,嚎啕大哭。
成婚第三年,奶娘离世,偌大的王府,她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成婚第六年,寿元大长公主开办百花宴,王府接到一张拜柬。齐聚了大半个朝堂命妇贵姬的花宴,台面端庄得体,私下俨然一场拜学求经的朝会,户部侍郎新晋夫人自是焦点。有谣闻传她出身花柳巷,两年前纳入侍郎府,三月前侍郎原配过世,侍郎大人不理一众异议,坚持将她扶了正。
身家清白高贵的夫人们多是不屑的,独独她肯屈尊纡贵,捧低姿态去向侍郎新夫人求教。端着练习许久的妩媚之姿才踏入王府大门,小婢就惴惴跑来告知宫里赏下的美姬已在花厅候着。
他看见她笑颜明媚灿烂,他看见她眼中星辰闪耀,都还没等得及绽放,已速速枯萎寂灭。
闾丘胤双手抖得有些厉害,似乎想去触摸水镜中那张白下去的脸。可指尖才触及水纹,那张脸却越来越白,惨白地躺在暗楼木榻上,拢在如泼墨散开的乌发中,唇角噙着笑,远山眉褪去黛色静悄悄。
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
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有这样好看的两叶远山眉,不描青黛也出奇地好看。老人说远山眉是富贵安泰的福气,这般鸿福却这样生生折在他手底。
他抖着手,一遍遍抚摸她冷颊痴缠的长睫,一遍又一遍。
她是在装睡吧,这只是逼他就范的伎俩吧!她魏流央从小就是这般不择手段的性子。
他指节那么用力,想令她吃痛睁眼,就算那双眼瞳装的是那样浓烈的恨意,就算她醒来还会往他腹部补上一刀。
可她醒不过来了。
这个让他厌了十六年、恶了十六年的女人,这个长着一副蛇蝎心肠的女人,再也醒不过来了。再也说不出恶毒的话,再也扬不起令人憎恶的笑脸,再也举不起短刀捅进他的腹中去。再也无法露出獠牙,像只浑身布满毒刺的疯狗那般横在他面前。
再也无法。
他心底该是欢喜的,他的模样该是欣畅的。他还不解恨,双臂紧锢仿佛要将怀里那具冰冷的尸体勒断骨头,将她挫骨扬灰。
他十五岁初上战场,挥刀斩断敌将头颅时手也没抖得这样厉害。
他十八岁肩膀毒箭深入三寸,医夫往创口浇灌烈酒剖开皮肉的时候手掌也没握得这样紧。
他俯视战后尸山血海、冷睨宫中亲族的血染红点翠河的时候,眉头也没皱得这样深。
他听到一张哆嗦的嘴唇颤巍巍吐出一句话:“……前几日不是还有力气瞪人吗,前几日不是还有力气捅刀吗,怎么今儿静悄悄地就死了,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了?”
“……你受的折磨还不够,远远不够,魏流央!你给我睁开眼睛——”
大片大片的水渍打湿了她宁静的睫毛,蜿蜒而下,淌进她绵薄如纸的嘴唇里。
他抬头往上看,房梁是去年翻修新压的杉木,齐齐整整密不透风。屋顶没有漏雨,屋外也没听见雨声,破晓的朝晖迷晃晃斜进来。
屋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离他近些的下人嗓门也颤得厉害:“王、王爷……”
她穿的素白的衣裙,紧贴他腹部伤口的地方染得殷红如血。